离了朝会，一路几乎是接受着一众同僚鄙夷的眼神来到客栈。刘秀不发一语将一摞钱放在柜台之上，便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客栈里的包间，整个人合着衣裳就这么径直躺在床榻之上，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顺着颊边流了下来。

大哥死了，如今的宛城哪里有他的一席容身之地？他要活下去，只能昧着良心说出那些和大哥再无关系的话，唯有这样，刘玄才没有杀他的借口，可也正是这样，他如今却落得了一个真正众叛亲离的下场。

想到这里，刘秀轻哼一声，双手紧紧攥握住手下的床铺，想起刘玄，苏旷，谢忠……

一张张仇恨的脸从脑海中不停划过，刘秀躺在床上，浑身却绷得笔直，眼眶中也渐渐布上几根血丝。

刘秀是汉室星城王的后裔，可也正是这个身份，在王莽篡汉之后，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曾几何时那些对刘秀毕恭毕敬的街头痞子再见他时也已换上了另外一副嘴脸，而官差也开始找上他们家的麻烦，也正是这个时候，刘秀的大哥刘演挺身傲然将刘秀护在身后，将那些曾经欺负刘秀的痞子全部一拳撂倒，不止如此，刘演还将家里余粮全部散了出去，招募宾客，在舂陵自成一股势力，慢慢地便连官府都不敢再招惹刘秀一家。

刘秀一直以为，大哥刘演能像这样一直保护他一辈子，而他也确实在刘演的庇护下成长的无忧无虑。

刘演说要兴汉，那他便跟着刘演兴汉，哪怕是刘演起兵失败，他也跟着刘演一起逃亡，心中没有半分惊慌和彷徨。即便是小长安一战二哥刘仲战死也没给刘秀的人生带来这么翻天覆地的影响，只因无论发生何事，刘秀都知道在他身前永远有一个叫做刘演的身影会为他不动声色地抗下一切。

可当刘秀在昆阳得知大哥身死的消息之后，那一刻就仿佛天崩塌了一般。

他开始仇恨、焦虑、恐慌，而所有这一切负面情绪统统变成一种叫做愤怒的东西，似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般，毫无征兆的朝着一向同他亲近的青竹全部宣泄而去，即便理智告诉他青竹同大哥的死毫无关系，可只要想到正是谢忠亲手杀了大哥，他还是无法再面对青竹。

刘秀心中清楚在昆阳时青竹是担心他因莽撞干出什么无可收拾的事，便吩咐马叔将他强行圈禁起来，可没人知道他却因为被青竹圈禁反而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刘秀终于可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来躲避这一切，逃避刘演的死讯。

刘秀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哥的死讯，也许在他潜意识之中，青竹给他的感觉就仿佛大哥那般可靠。

可惜即便如此，他也并没能如愿逃避多久，因为就在这时，青竹也倒下去了，再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他的依靠。

当自那间圈禁的黑屋中一步踏出的那刻，便仿佛刘秀整个人突然成长了一般，刘秀知道，该是他独自一人来面对这所有一切的时候了。

想起今日朝堂之上众人看向他鄙夷的眼神，刘秀还是不禁产生一种彷徨无依的感觉，他只觉得这样活着真的好累，而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同任何人诉说心中的苦闷，无家可归的他此时也只能暂宿在这家简陋的客栈，想到这里，悄然流下的眼泪不知何时已将身后的枕头浸湿了大半……

便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轻叩几声，刘秀警觉翻身而起，一只手迅速抓住放在床榻边沿的长剑，低声喝问道：“谁！”

敲门声骤然停止，门外那人顿了顿，似是鼓足了什么勇气似地，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却是丝丝软软：“是我……”

刘秀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迟疑一会儿探寻问道：“华妹？”

待刘秀起身走到门边将门从内打开，只见阴丽华身着一件月白长裙站在门外，漆黑分明的双眸一瞬不瞬凝望着他。

刘秀想起今晨他亲口在朝堂之上说的那些冷血之话，又想起群臣看他鄙夷的神色，再看到眼前华妹这番神色，刘秀不禁苦笑一声，却还是执拗将头扭朝一边不忍再看阴丽华，只是以为阴丽华此番而来却是为了责问他的无情，不由淡淡道：“华妹，你来这做甚么？”

阴丽华听了刘秀这般冷淡的话语，愣了愣，随即温婉一笑，上前一步紧紧将刘秀抱住，声音细柔：“你可是以为，我也不会理你了，这才急着把我往外推？”

刘秀转头过来望着正依偎在自己怀中的阴丽华，似是不能置信：“华妹？”

阴丽华伸出一只手轻颤着触到刘秀颊边，待摸到那些未干的泪痕，眼中更显温柔：“伤心也不能说，愤怒也不能说，你这样一定很委屈，很难受吧？”

刘秀一阵沉默，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阴丽华缓缓从刘秀怀中离开，走到刘秀方才睡过的床榻，伸手抚上那已湿了大半的瓷枕。

许久，阴丽华转过头来冲刘秀嫣然一笑：“我就知道，我的夫君，怎么会是那种绝情绝义忘恩负义的人？”

“夫君？”刘秀蓦地抬头望着阴丽华，向前猛然踏出两步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迟疑停下。

阴丽华似是看出了刘秀心中的迟疑，此时来到刘秀身边伸手握住刘秀些微发颤的双手：“我来带你一起回家，好么？”

刘秀惨然一笑，望向阴丽华：“家？我刘秀哪还来的家？即便华妹你接受了我，可阴兄又是如何看我，我如今早已众叛亲离，华妹你还不如就此离开我，也好过……”

本要继续说出的话，在看到阴丽华一脸决绝的神色时便戛然而止，阴丽华慢慢呼出一口浊气：“你以为我现在站在你面前兄长他会不知道吗？”

“你今晨在朝堂说出那些冷血无情的话时，兄长一句也没信，回来说与我听，我也一句没信。”阴丽华凝眸望着刘秀，顿了顿，“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阴丽华望着刘秀一字一句道：“我们相信你，别人不懂你，可我们懂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兄长，还有青竹，还有我……”

刘秀眼眶渐渐湿润，望着阴丽华此时便连一向圆润的声音也开始哽咽：“华妹……”

一丝细泪顺着阴丽华颊边缓缓流下：“你愿不愿意娶我，同我回家？”

刘秀望着眼前这身月白长裙，不禁将其轻搂入怀：“娶妻当娶阴丽华，得妻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