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史官看来，大应王朝两百余年国祚中大半的时间都笼着阴云。燕氏子弟多疑、暴虐的性情随着代代的血脉传承而流淌至这个王朝覆灭，藩镇、外戚、朋党，这些祸患此消彼长纠缠着这个绵延了两百余年的王朝。夜长昼短，即便有英主曾以一己之力破开阴翳，可千秋过后是变本加厉的黑暗，一切循环重来。

成宗之后，帝座几经易主，到了那个被后代人追谥为“戾帝”的帝王燕晢手里，这个帝国的黑暗终于到了巅峰。后世史载，戾帝好玩乐，却又果决嗜杀，自他登基起血的腥气就就一直萦绕着帝都，许氏之乱、聂氏之乱、左氏之乱——死者的白骨在靳阳城外堆积出不详的征兆——然而最让后世人非议的，是戾帝的不理朝政求仙问道。

自天和四年左氏之乱平定后至天和九年突厥纵马南下，五年的时间内他都再未上过一次朝，他忙碌的事情只有一个，接见各地的方士道士。

戾帝登基时年仅十七，天和四年时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做起了长生不老的荒唐大梦，这让许多后人嘲讽不已，。宠信妖道，这是戾帝不算长的一生中的又一污点。

可少有人知道，戾帝求四海方士修道者并不是如古人般炼丹希冀长生，而是为了救他的皇后。

天和四年五月，武王已离京，突厥的使臣已驱马北上，空缺的官位被新人补上，朝堂上的一切都恢复了惯有的秩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燕晢发出了一道诏书，愿以千两金万顷田及国师的尊位求仙术玄学高明之人。

此诏一出群臣哗然。在他们看来眼下正是励精图治恢复元气之时，可燕晢首先想到的竟是去寻这些三教九流之人。

自此宁天殿大门常闭，除丞相兼文华阁大学士太傅樊历得以入宫觐见外，再没有朝臣能见到皇帝。

其实信任道士，前代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如在成宗时期格外受重用的国师连玦——可燕晢耗费人力财力求道，却并不对他们礼遇有加。宁天殿时不时就会有方士被拖出去处死。帝王心思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也越来越让人胆颤心惊。

樊历由御前总管贺安寿引着踏入宁天殿时，正好就看见几名侍卫拖着一个灰蓝袍的道士往殿外大步走去。

那个道士花白长须鹤发童颜，若在往日里或许还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惜现在却是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在被彻底拖出宁天殿时这个修长生之术的仙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即将会死，放声大吼：“陛下饶命！容贫道再炼一炉还魂丹，一定有用——”

他的话没有说完，侍卫拔出腰刀斩下了他的头颅，就在宁天殿的金阶前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另有几人井然有序的上前拖走他的尸首，清理血污。

“大人，别看了。”贺安寿小声劝道。

“这已是第几个被陛下处死的了？”樊历微微蹙眉。

“第四个了。也是和前几个一样，为了赏金冒冒失失的揭榜入宫，将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呢……唉。”

“这么说皇后娘娘还是没能醒过来。”少有人会将赵后突然离开前朝与燕晢求访道士这两件事相联系，而樊历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

贺安寿略带叹息的摇摇头。停在一架十二扇丝纨绣龙凤白玉屏风前，他同樊历一起跪下，“陛下，樊太傅已带到。”禀告完后他乖觉的离去。

“太傅。”屏风内响起清冷而略哑的嗓音，“今日朝堂上又有什么事发生？”

“并无大事。不过是吏部侍郎王湘乞骸骨、六年一度的京察正在筹备中、国子监新选了一批可为朝廷所用的良材、源池和康渡的都督因贪污而被弹劾、端王府的刁奴恃主强占良田……这些奏本上表臣已看过并附上了批示，送入了御书房待陛下御览。”

樊历说着这些朝堂上的琐事，可燕晢都耐心的听了下去，最后轻轻应了一声。

樊历犹豫了片刻又道：“还有一道近来群臣的联名上表……”

“上头说的是什么？”

“群臣想请皇上早朝议事。”

“没空。”燕晢想也不想便冷声回绝，顿了顿又道：“眼下朝廷在你们几个臣子手里也很好，何苦要朕来瞎凑热闹。朕只要听听每日发生什么就够了，治国安天下本就是你们这些儒生的事。”

“……是。”

“还有事么？”

“陛下一回可是又要接见方士？”

“是。”

“其实……”樊历斟酌着用词，“娘娘的病，交由名医去治方是正途。三教九流，神鬼之学，未免玄之又玄……”

屏风那头沉默了片刻后传来冷冷的笑声，“太傅好管闲事的毛病还没改么？朕以为派给太傅的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太傅还是如此清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樊历自然识趣，于是行了一个礼，“臣告退。”

“等等。”燕晢又叫住他。

“陛下有何吩咐？”

“那个孩子……怎样了。”

“臣已给他起了名字，叫卓燚。嘱咐儿子儿媳将他如亲子一般抚养。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老臣一直寄养在外地的孙子。”

先帝燕浔的最后一个子嗣命途多舛，尚未出世父皇便死去，才诞生母亲便被太后许愫赐死，被当作女孩一直抚养到了三岁，又成为了左肃思的棋子被推上了帝位，做了不到半年的皇帝却又因兄长的复位而被废黜。

原本燕晢是该杀了这个孩子的，可他最后只是秘密召来了自己的老师樊历，将这个留着燕氏血脉的稚童交给了他，“就让这个孩子姓樊吧。靳阳是一座被刀包围的城池，如果哪一日燕姓中人都死绝了，这好歹还剩一个。”燕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这样说。不祥的话语让樊历悚然一惊，然后他趁夜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府，从此樊家就多了位小公子。

“樊卓燚……很好的名字。等他再大些，记得教他识字读书——好了，你下去吧。”

“是。”

朱漆门合上的声音在孤静的大殿很是刺耳，燕晢黑眸中的神色也如这座大殿一般寂寥。他揽了揽怀中的人似是想要获得一点温暖，可那个被他抱着的人却比冰还要冷，“昤昽……”他轻吻着她乌黑的发，“我已经重新回到了皇位上，我找了很多能救你的人，你什么时候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