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经历决定心境，心境不同，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很是不同。凰第一次觉得这句话说得是如此有道理。

离恨天宫上云纱轻拢,她跨过最后一级天梯，望着近在咫尺的天河止步不前。宏伟的紫晶神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虽少了陌生，但莫名地让她觉得遥远。

一路上祝融安静得很，说来也真奇怪，共工是水，祝融是火，按说应该是共工好静，祝融好动才是，偏偏这两人就是反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相处下来的，居然一个没有憋死，另一个也没有被吵死。

祝融见她不动，投去询问的目光，凰张口预言，却摇了摇头随他行至神殿前。朱雀正候在那里。祝融见状，恭敬地行礼道：“见过神君。”凰一时怔忪，待朱雀投来一个不善的眼神，她才反应过来，提裙跪地道：“见过神君。”

“起吧。”朱雀冷冷叫起。不知为何，凰总感觉这位神君不甚喜欢自己，至于原因，她暂时还没有琢磨出来。

两人起身，朱雀指着凰：“你跟我来。至于你……”她转头对上祝融，面色冷的仿佛下一刻便会碎掉：“回去告诉共工，他若再敢未经允许将凡间俗物带上天宫，别怪本君罚他入冰牢面壁。”

这个冰牢大概是个很恐怖的地方，不然不会冷静如祝融，都在听到它名字的时候抖了三抖。

“小神谨记，一定会提醒共工。小神告退。”说完，他匆忙离开。

看来祝融也很怕这位朱雀神君。

“看够没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凰从远去的祝融身上收回目光，淡定答道：“回神君，看够了。”

“既然看够了便跟本君进去吧。帝尊正在里面等你，本君不想因你误了帝尊的吩咐。”说完也不等她，径直走入殿内。凰连忙跟上，随她一起跨过殿门。

大殿中央，天帝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凰不确定要不要去打扰他。朱雀却大步流星走到台阶下，抱拳禀道：“帝尊，属下将她带来了。”声音回荡在大殿里，镀上一层锋利的棱角。

天帝“嗯”了一声，示意她退下。可朱雀似还有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斟酌片刻，终是犹豫地退出殿外。经过她身边时，还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

凰不明所以地思考着那个眼神的意思，正在出神间，忽听天帝问道：“你可还习惯？”

她猛地收回神思，努力回想他问了什么：“什么？习惯？”勉为其难想起来后，迅速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连连回道：“哦，习惯，很习惯”

天帝嘴角擒一丝笑，睁开眼望着她：“怎么这次见到本尊不行大礼了？”

大礼？哦，对，要行大礼的。

凰提裙便要跪，却被天帝制止：“罢了，以后无他人在场，这礼便不必行了。”

她长吁一口气。侥幸地想，还以为会被责罚，没想到莫名其妙得了恩典。既然如此……凰狡黠地动动眼珠，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帝尊，我不是有意忘记的。是因为跟共工上神相处久了，所以也跟他学坏了。帝尊放心，以后我一定改。”

她倒是会推给共工，不说自己本就顽劣难训。金龙面具后那双金色瞳孔浮现一抹笑意。天帝坐直身子，招手唤她至台阶上，指指椅边一处空地，示意她坐下。凰依言而上，并膝跪坐，纯白裙沿漫开，盛放如不周山上一树梨花，饱满璀璨，平白带来暖意。

“本尊猜，你该是有很多话要问。”天帝定定望着凰，眸色宛如西斜残阳慵懒的留在海面上的光点，华丽耀目，让人不敢直视。

她原本心中的百般疑问，这一刻竟一个都想不起来。扭捏半天，才怯怯问道：“帝尊叫小女来有什么事？”

“这就是你想问的？”天帝弯起眼角，以手支头，游刃有余地看着她。凰微垂下头，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没什么事，只想让你陪本尊聊聊。”他的目光穿过水晶宫壁投向殿外一抹日光，好似想起遥远的旧事，眼角有熟悉的落寞，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本尊听说在不周山上有人替你挡下催泪花毒，可泪卿却用你的泪眼为那人解了毒，此事，是泪卿胡闹了，本尊已命人对他施以惩戒，也算替你讨回个公道。”

那泪眼竟是用来为无求哥哥解毒的，她还以为泪卿是故意为难她，如今看来，是自己错怪他了。

“既是用来解毒，帝尊为何罚他？”

天帝摇摇头，宽厚的手覆上她头顶，无奈道：“你有所不知。若要解催泪花毒，需以中毒者泪眼为引，再由花灵催动阵法，方可成事。神界如此安排，原不为取人性命，只是以此为代价叫凡人不敢轻易打扰神山安宁，却没想泪卿竟未用替你挡毒之人的泪眼，而是取走了你的，此举违背神族初衷，经本尊和朱雀他们商议，觉得他理应受罚。”

原来如此。凰低低一笑，出奇的没有生出被骗后的愤怒，反而涌上一丝感激：“帝尊，泪卿并未做错。上山求神的人是小女，那人既为小女所累，由小女付出代价救他性命也是应该。泪卿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求帝尊网开一面。”

天帝似早料到她这个反应，浅叹口气，道：“替你挡毒那人，你很在意他，对吗？”

凰怔愣一瞬，然后嘴角浮上温柔浅笑，似春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对，我很在意他。因为，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这句未曾来得及告诉他的话，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口，却不是对他。

凰永远记得那个春日。她初遇他，彼时她太过稚嫩，不懂前路艰险，一心觉得凭一己之力可以为父报仇，他劝她，为她分析利弊，她则在陌生路人的惊诧目光中跪下求他。他无奈相应，黄衣翩翩，替她挡下生死，她用一双眼睛换他平安，却终究连累他修为尽失，轮回再世。

这一生，她欠他那样多，一双眼睛抵不得千分之一，所以她才要等他的来世，到时，她会去寻他，然后像他曾经抱住自己那般，紧紧拥抱住他。

浓重的酸涩从心头漫上喉头，眼睛的痛一点点扩散，到最后却只化作几声哽咽。凰垂眸掩去那双没有泪水流下的眼中的伤痛。天帝面上泛起些微动容，如三尺寒潭裂开几道纹路，肉眼辨别不清的细小。

再开口，他的声音喑哑：“你真像她。”

“谁？”凰奇怪。天帝怅然低下头，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一个如你一般傻的女孩子。她也曾为深爱之人献出生命，却终被那人所负，本尊常叹她不值得，如今看到你，才知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殿中飘进一丝微风，摇动凰腰间金铃，清脆之声游弋在殿中，紫色水晶间的液体轻起浮动，她望着那双金色瞳眸中涌入的水雾，心头揪起一角，微微地疼：“那女子对帝尊来说很重要吗？”

天帝身子一抖，随即僵住，半响冷冷回答：“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对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凰不明所以，也不敢再说话。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沉默，许久后，只听天帝缓缓开口道：“你先回去吧，玄武在大殿外等你，他会送你回去。”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生硬疏远。

凰顺从起身，告退出殿，裙裾扫过处留下余香。几乎快被遗忘的味道，无端勾起内心那些沉痛哀伤的记忆。天帝把手拢回袖里，望着左手边空荡的帝座，叹息声停留在嘴边。

玄武在神殿前等了许久，看到凰走出来，便迎了上去。却见她有些失魂落魄，于是关心道：“姑娘，你还好吗？帝尊与你说了什么？”

凰答非所问：“神君，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玄武点头应允：“请问。”

“帝尊他……”话含在嘴里，似在斟酌，半响她才仰头对上玄武的眸子，问道：“他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这下轮到玄武怔住。他犹豫片刻才挤出一抹尴尬的笑：“姑娘何以这么问？”

凰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只是觉得，帝尊的心太冷了。你们神的生命那么长，倘若未曾拥有过爱，付出过爱，岂不是太过空虚寂寞。凡人因爱而生，所以将爱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神是六界主宰，为何我却觉得你们从不信爱？”

玄武面容渐渐沉重，声音低沉不似往日温和从容：“神的诞生，不因爱，只是造物的需要。我们承载着天地乾坤赋予我们的无上神力，自然也该有所牺牲。而第一个要牺牲的，就是情感。”

凰似懂非懂。玄武也并不奢望她能够明白，只苦涩地笑了笑，便扶住她肩头带她离去。临行前，玄武回望身后神殿，心中难抑感叹。

帝尊，你的执念究竟还要困你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