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历明宗七年，九州东定波郡，江南村

已是秋日，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轻轻摇晃，以至大片麦田上划过一道道波纹，却被田中的突兀一个草垛阻了这大好风景。

时至中午，草垛忽地抖动起来，惊了一只偷麦的野兔。

稻草漫天飞舞，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从草堆中“闪亮登场”。

“啊…”少年慵懒地舒展身体，睡眼朦胧地自语道:“这…已是什么时辰了？”

少年揉了揉眼，眼前模糊的重影逐渐清晰，使他惊醒的是空中偏西的太阳，透过重重稻草，阳光漏在了他的脸上。

他望天久立，似是在适应一个陌生的世界，眼光平静如水，混沌如深潭。待天上的云都远去，才拖动身躯走向附近的小河。

清凉的水珠拍打在脸上，少年才抓回了漫游天际的神智:“居然又睡过了…看来早午饭又要一起吃了。”

母亲死后，似乎自己只是在吃喝混日。

“那婆娘…”少年向地上啐了一口，随手抹了把脸，转身离去:“再不回去，连晚饭都吃不上了…”

村子名为江南，其实只有几条涓涓的小河和四周的低矮山丘罢了。

八夷入关，附近的大小城镇被划去大半做了租界，唯独江南村侥幸留存，收纳流民，也是逐渐壮大。

其实江南村早已为四方闻名，四里八乡都知晓此处，却是因为一家青楼，一家官办妓院！这岂是那些小鸡窝可比。

可以说，江南村凭借一家青楼一举成名，这家青楼直接拉动了江南村经济，成为了附近的商业中心，甚至开始收容兼并，垄断行业，成为百里独一家——降仙阁。

少年在回村的路上独自前行，耳边尽是切切私语声:“那杂种怎么回来了？”

“我当他是死在外面了…”

“好了，都别乱说了…人家毕竟是那儿的人…”

“嘻嘻…”

这些声音控制的很好，看似背后私语，却能让少年句句听清！但他渐渐走远，只有笑声悠悠回荡耳边。

这是侮辱，侮辱的是少年。

他面无表情，却是早已习惯，母亲未死时，他也逞过一时血气之勇，与为一口恶气大打出手。

现在嘛，却是无所谓了。

“那婆娘…”少年又是喃喃自语。

耳边又多了人声，却是各种叫卖声混杂一起，很是恼人。

商业区，江南村中心已然发展出与小镇无二的商业区了。

逾往前，嘈杂之声逾盛，直到胭脂水粉气息铺面而来，他才停下脚步。面前，便是目的地了。

抬头望见一块乌木大匾，镏金字三——降仙阁！

大门虚掩，少年知道降仙阁是素来没有关门的习惯，所谓来者不拒如是，即便并未到开业营业时间。至门前轻推，大门发出“吱”的一声怪响，少年轻骂:“女人办事就是不靠谱，这门居然还没找人修…”

门应声打开，装饰华美的大厅足以使人眼前一亮，象征降仙阁的实力，亦是红尘女子谋生之地，但在少年眼中平淡如常。

此时未到开门之时，阁中略显廖落，只有零丁几个女子倚靠楼梯闲聊，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听到开门声，女子们纷纷扭头查看，见是少年，皆嗔怪道:“临仙你这小王八蛋，吓我们一跳！昨天又滚那儿去野了，都不知道说一声的…”

“临仙？”少年有些发怔，这名字是很难听到的，在村子的其他地方，对他的称呼永远只有一个:小杂种。

众女见他心不在焉，更是气急，协力将其从门口拖到座上“毒打一顿”，方才罢休。

这时才有人提到:“妈妈很是担心你呢，还不快去请罪，说不定还能让你吃饭。”众女都笑，临仙也才反应过来，抬腿向楼上走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道:“那门…”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众女齐答，临仙这才放心上楼，却为时晚矣。

二楼正房房门大开，一声怒吼惊得临仙精神一振:“临仙你这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还知道回来啊！回来还先跟这帮死丫头混在一起，就不知道先来见我！”

临仙当即赔笑:“这不是正准备来呢么！”

屋中声音闻此，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有人提醒了吧——知道了还不赶快上来，还等着老娘来见你不成！”

临仙一听，马上加快了脚步，这时声音又起:“刚刚提醒他的是哪个？是青柳吧！你这个月月钱扣一半！”临仙便只能听到哭喊了:“妈妈！不要啊…”

临仙入了正房，但见一妇倚坐小桌钱，身着一身宝蓝罗裙，肩披薄纱，虽是半老徐娘，犹是风韵不减。一双丹凤眼轻抬，让临仙背后霎时渗出冷汗来，这就是降仙阁的现主了，众人口中的“妈妈”，夏碧荷。

临仙微微俯身轻笑:“临仙给妈妈请罪来了！”

夏妈妈面色不改，也不接他的话头，从桌上端起一杯清茶，略品一口方才开口:“临仙，你可是我们降仙阁的唯一男丁啊…”

她柳眉一挑，话中却是关切，“这临仙之名，你可知其深意？”

对面的少年收起了笑，他本就不常笑，此时连苦笑都难，只能低头嗫嚅:“临仙…自知，只是苦无能力罢了…”

“临仙啊，难道我们会不知道你心里的苦吗？”夏碧荷叹道，“但你的出世艰难，我们“”都希望你能实现我们的梦啊！可你身为青楼女子之子，看来…终成难成正果。”

青楼女子，在九州国中十分特殊的存在。

九州国职业繁多，但几乎所有职业，都有特定的血脉传承。

若真细数，恐怕只有官员和青楼女子是有“能”而职的两种职业了。

血统是否高贵，血统是否纯正，是能否立足九州国的基石，哪怕你农夫高居宰相，最终还是要迎娶农夫女子，朝堂之上还是要被众官蔑视。

而血统混杂者，更是难以成事，做乞丐都比不上纯血的。

而青楼女子之类，她们甚至难有后嗣，他们体内的会混入许多血统，不同的血脉在孕育之时斗争吞噬，直接能摧毁她们的生育能力。

混血种是稀有的，混血种又是悲惨的。

一种血统为一种职业，曾有人另谋他职，却难以和不可斗争的规律抗衡，只能接受淘汰。

而临仙，青楼女子之子，身上的血统混乱如垃圾堆，在九州国流传不知多久的规则下，他便是历史的牺牲品之一。

“都去试了吗？”夏妈妈又问。

“去了，无论是工人，匠人，商人…甚至我申请过参军…但终究比不上正统之人。”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降仙阁吧。”夏碧荷垂眉，眼里是掩不住的失落，“等你娶了妻，我就给你些财产，也够你安稳余生…我也算不负你母亲对这降仙阁的付出了。”

临仙猛然抬起头来，愤怒地瞪大双眼，硬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大丈夫岂能蒙女子荫庇！况且是那婆娘…”

“你还怀恨于她？”夏妈妈仿佛瞬间呗抽空了力气，再无一阁之主的威严，“让她生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意愿，你又何必怨恨于她，想必她也是不愿你受苦的。她为了生下米，身体受损极大，她的早亡也是因此啊。她临死时，你未曾为她留下一滴泪！她的惨死，还化解不了你的怨吗？”

“她倒是死了痛快，我呢？我还有一辈子要忍受！”

“你…”夏妈妈终是无言以对，这个孽是她们这些人一同作下的，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自己肚里咽，“罢了，你先去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临仙俯身作揖，退下楼去。夏妈妈端起茶杯，轻吮一口，有些发咸，都是泪的滋味:“怜心，保佑你的孩子吧…别让他，被命运吞噬啊！”

临仙出了正房，阁外已是黄昏。阁内花灯四起，客人陆续到来。临仙摸了摸早已失去知觉的胃部，到厨房抄了几个馒头，又走出阁去。

门前灯火通明，夜市是日间繁忙之人的好去处。临仙回望降仙阁，莺歌燕舞，心中踌躇:“这…真的是我最后的归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