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疑.此生负谁
左肃思这一生无论做什么事,都甚少有过惧怕的时候,他出身微贱,从白丁一路爬到今日这个位子,命里许多东西都是他强求的,纵然丢了他也不会觉得可惜。他年轻打仗时总爱兵行险招,因为他从来不怕失败后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所以即便这些日子来不利于他的战报被一封封摆上了他的案头,他也仍是气定神闲。胜如何?败如何?这人世的辛酸与富贵,喜怒与哀乐,他早已享尽,死后纵然不能名垂青史,遗臭万年也是不错的,至少所有人都会记住他——这个昔日里衣不蔽体的贫贱小子。
“阿爹。”他唯一的女儿左莹坠捧着攒心食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阿爹,女儿做了糕点,阿爹尝尝。”
左莹坠模样清雅,虽是个女孩,却是他四个孩子中生的最像他的——这是左肃思近来才发现的事实,在此之前,他从未认真看过这个女儿。这也怨不得他,一个庶出的女儿,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所以左莹坠与他疏离,也怨不得她。
这些日子来,许是意识到了靳阳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了左肃思的手中,于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便时常小心翼翼的来巴结讨好他这位父亲。她曾是燕晢的妃嫔,在这样一个时候这个身份于她而言无疑是无用的,在帝都所有敢于反抗她父亲的人不是入了大牢便是已经死去,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文臣武将,甚至包括曾经不可一世的安国公府都败落——帝都中所有想要活下来的人,都必须讨好她眼前这个人,大司马左肃思。且不管城外军队的进攻有多么凶猛,至少现在他仍是靳阳城内的王。
食盒打开,里头放着的是小巧精致的碧绿千层糕。左肃思眯起眼,执着檀木箸问,“你方才是从宫里过来的?”
“是的。”左莹坠柔顺垂首。
“皇城内还太平么?”
“乾昌门那一带隐隐可以听见兵戈之声,那些宫人为此很是惶恐——不过宫内的一切运转还算井然有序。雍熙公主被困在章华宫,每日除了破口大骂外倒也没别的什么事。”她现在在皇城内的身份是皇太妃,暂握凤印掌管皇城。
“皇帝呢?”
“由乳母带着,一切都很好。”
左肃思捻须,唇边扬起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你大哥说先帝已被他所杀,武王却说先帝还活着就在他的营帐里。四娘,你说,谁真谁假?”他幽然道:“说起来,先帝还是你的丈夫。”
左莹坠沉默的垂下眼睫,她自然知道燕晢是真的还活着,“女儿不知,女儿不过一介深宫妇人。”
“那你倒说说,如果你的丈夫还活着,这局势会是怎样呢?”
左莹坠自认为伪装做戏的本事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在父亲审视的目光下她觉着恐慌,仿佛她与左澪通信的秘密已被看穿。
她不答话,左肃思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其实,从一开始左氏的败局就已然注定。”他低哑的声音里有怅然的恨意,“我这一世所期望的,不过是位极人臣。你三哥扶持起了昔年的韩王为帝,我左氏的荣华也算是从此无忧了,可你大哥偏偏却作出了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这将左氏满门都推上了风口浪尖。”
左莹坠依旧沉默,对于父亲的话她似懂非懂。
左肃思继续说了下去,“这些年来大应国祚混乱王室倾轧不断,可真还没有哪个外姓,可以从燕氏手中把大权抢过来。这是一种十分精妙的制衡,始于成宗时,以宗室压制权臣,以帝王压制宗室。”
“所以咱们是要败了么?”左莹坠忍不住问。
左肃思看向自己的女儿——他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温柔,第一次像个慈爱的父亲,“是啊,我们会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败。所以,我已经让你的二哥先逃了。”
左莹坠惊愕得呼吸一滞,难怪她这些日子总见不着她二哥左彦,原来她的父亲早就在安排退路了。
“其实三郎早就回来了对么?”左肃思忽然问。
左莹坠更加惊慌,不敢应答。
“我知道他就在武王帐中,帮着燕曈算计我呢。”他轻笑,夕阳爬上他的侧颜,为鬓角镀上浅金——他似乎是真的老了,“这个三郎呵,一直是最像我的,又记仇,又有野心,还心狠手辣——不过也好,也好。四娘你好好追随你三哥,你们最后,都能活下去……”
左莹坠心里很闷,她看到这样一个父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疼。
“你走吧。”他挥挥手,将左莹坠赶了出去。
她送上来的点心,他一口也没碰。
几日后左肃思自尽于大司马府,他死后的第二日,武王的军队攻破了靳阳城门。
左莹坠听说这个消息后怔怔了许久方哭出来,她想起前几日她给左肃思的点心,那里头掺了剧毒。
她父亲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应该早就猜到了。他要她和她的哥哥好好活下去,他知道他必定会败,他为他们都算好了退路,他终究没让她背上弑父的恶名。
他用他的行动,偿还了十余年亏欠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