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澪与燕晢猜的不错，三日后，武王果然还是应下了他们的请求。

苍云渡是处偏远的小渡，这里星光很好，流水很静，星光映在水面上，像是在暗色的绸缎上用金丝绣出了点点碎花。这样一个幽静的渡口其实适宜用来垂钓。燕晢忽然想起自己放置宁天殿的青竹钓竿，许久不用，大约已蒙了尘。

饮马水渡边，将士与战马身上的血腥气吓跑了水中的鱼，搅乱了澄澈水波。

燕晢散漫的坐在青石上，他身后肃立着左澪及其下属，他身旁则站着武王和他的将士。人不多，都只十余骑，可十余骑的静默对峙便悄然渲染开了战场的肃杀。

“陛下。”武王清冷的嗓音将怔怔看着溪水的燕晢神智唤回，他欠身，似是恭敬，“方才臣说与陛下的那些条件，陛下可考虑好了？”

“武王殿下可是要威胁君王？好大的胆子。”说话的人是左澪手下的得力助手晁乂，出身行伍语言粗俗却也是极识分寸的，眼下却不管不顾的抛出了这犯上不敬的话语——而他的主子左澪也没有阻拦他。

因为武王委实太过分了些。

他愿出兵对抗左肃思助燕晢复位，代价是事成后的摄政王之位。

摄、政、王，只差半步便是皇。

燕晢不似上回见面时乔装易容，今夜来时着一袭半旧的墨蓝长袍，难得的将长发仔细打理后高高束起，他虽与武王模样不十分相似，可骨子里的贵气如出一辙，那是属于燕氏皇族的气魄。

武王曾在诸王入京朝贺天子时见过燕晢，心知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绝不是容易对付的等闲之辈，所以他也就垂着睫，在心底盘算等会如何应付燕晢的回答。

“武王方才说要什么，朕都允了。大应万里江山如画，自家人何分彼此。”燕晢却这样说道。

这高位权重来得如此轻易，就连武王都有些愕然。

可燕晢神色郑重，分明不是信口胡言。

无论如何，盟约已成。武王已为他燕晢所用，或者说，燕晢已成为他的傀儡，但这都不重要。

二月末三月初，最是春色风光好，天地回暖，山花明媚。往年这该是贵胄游园庶民踏青名士流觞曲水时，可在天和四年，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战场上的烽烟与流血取代。

武王向天下都宣告了燕晢未死之事，又以天子名义号召燕氏宗亲，集各王兵马，一同进攻帝都。

左肃思已有多年不上战场了，可他是自幼从行伍间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自小卒至大司马，他的行军资历更甚武王，而他的儿子左彦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干的，左氏这些年来积累的人脉颇广，亦有不少手握重兵的边军将领支持他们。

战况着胶。帝都那边隐隐显露颓势，却总是难以挫败，更兼成宗迁都靳阳时将这座城池的城墙修的坚固无比，每一块砖石都是蒸土而成，铁锥刺城墙难以没入一寸。

功城、守城，再攻……如此往复，似望不见尽头。

燕晢被接入武王营中，以最好的礼仪供了起来，除了有宗亲或各方的臣子将领想要来投奔武王之时，他才会出来接驾，也好让那些人用眼睛来验证他是否就是真正的天子。

左澪投身武王麾下，无疑成为了武王大军中最有用处的一翼。他虽未带来一兵一卒，可他这些年来在帝都经营的细作网，训练的死士在两军对决时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而左澪本人亦是极好的一名谋士，自幼熟读兵书的他在调兵遣将方面并不逊色于武王这些前辈。

可他总不愿在人前露面，以至于许多的士卒甚至不知武王帐中的军师的姓名与模样。

左澪背叛了他的父亲，并不是全然没有心结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介意旁人知道他是左澪。

燕晢曾在寒光照铁衣的寂夜问过他，悔么？

左澪惯于以风清云淡的笑来掩盖他内心所想，此时亦不例外，仍是笑着摇头。

燕晢也没指望他会学会率直，也就不追问，上前几步离开营帐笼盖的阴翳，任如霜月光浸染他的全身，眉眼衣角都沾着几分宁静的凉意，“可朕很快就会后悔。”

“陛下……”左澪将声音压得很低，“后悔许以武王摄政王之位了？”

燕晢轻笑，“这个啊，我早忘了。”他斜睨左澪一眼，“你在担心这个么？没什么好担心的，如若胜了，我还是皇帝，你该有什么好处也不会少，如若败了，嘿，也不过是这么多人一块死罢了。”

然而他会后悔什么，却再也不肯说了。

站在略高的土岗上，可以遥遥望见紧闭的靳阳城门，那么坚固的城门也会有被万马千军冲开的一日。若胜了，他会是皇帝，等待他的是更诡谲的命运，如果他不想面对这样的命运，就只有趁这扇城门还未被打开时逃，逃得远远的，去江南，去荆楚，抛下燕这个姓氏再也不回帝都。

可他不能，他还要救昤昽。

待他重回凡世之巅，手握八荒六合四海云烟，那么或许他也会有能力去握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