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陆。冰雪帝国。雪城。

三月春回，寒意料峭。透过破旧模糊的窗户，依稀可以看见空中飘舞飞落的白雪。

屋子里没有火炉，很冷。

事实上“天机院”虽然允许平民子弟进修学业，但作为整个天陆名气最大的学院，贵族学生也不在少数，那些宽敞舒适的学舍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但是像颜繁这种家境贫寒得连一年三百铜钱的学费(学院收费最低标准)都难以承受的平民少年，就只能住在这种最简陋的屋子里了——不过，比起颜繁原来流浪街头的日子，能住在这样的学舍已经是好太多了。

颜繁用力地搓着手，边哈热气边回忆以前老师教授的帝国历史：

天陆的历史上溯七百年之前更久的年代，是没有史书记载的……

七百年前，号称“星帝”的一代雄主泠穆风南征北战，费尽毕生心血终于统一天陆，然而天妒英才，仅仅只一年后，积劳成疾的泠穆风就病重死去，天陆重新陷入一片战乱与分裂。

星帝生前分封的属城雪城、八荒龙殿、玄武殿、墨城、青檐殿等纷纷崛起，互相攻打争伐，很快又造就了一个乱世。这就是诸城史书中难得共同称为“星陨之乱”的来历。

乱世的纷争无休无止，荼毒了百姓，造就了英雄。在数十个大势力的此消彼长中，三百年后的天陆有了新的格局：

原本处于各方强大势力之间的普通城国“雪城”城主叶渠靡迫于生死存亡的压力，抛开世俗偏见大力任用朱雀城逃亡而来的名将、日后威名赫赫的“战神”韩澈制订新法，治民练兵，二十年国力强盛，势不可当。

在之后的多年征战中陆续吞灭白虎城、寒月城、朱雀城、青龙殿等许多城国，席卷大半个天陆，竟然隐隐有了当年星帝统一之势，声势一时无两。

然而，也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雪城上将军韩澈却神秘死去，失去了统帅的雪城军队被迫停止了统一的步伐，叶渠靡城主不久以后也在遗恨中暝目，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而剩下的诸多大小城国为了自保，也难得一致地达成了统一的联盟，共同抵御来自雪城的进攻。于是一直到如今这样雪城一家独大却无法对其他几个国家造成压倒性优势的天陆格局，再也没有变化过。

几百年里雪城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先是从一个普通的城邦国家“雪城”正式建立王朝，号称“冰雪王朝”，无论地位还是实力比起以前都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之后的不久，天陆北方的游牧部族“天狼族”也开始崭露头角，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这场天陆的角逐……

“冰雪帝国”东北边境的玄武殿无法抵挡天狼铁骑的兵锋，为了保住全城百姓生灵，主动向帝国提出结盟，然而谁都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归顺，于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玄武殿也纳入了帝国的版图……

“紫极星宫”原本是星帝泠穆风所在故国，随着星帝病逝、天陆大乱，盛极一时的紫极星宫却没有衰弱下来。

原因无它，紫极星宫原本就是一个信奉神灵的门派而不是单纯的战争城国，在天陆各地都有不少信徒，与各个国家都有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因此即使后来实力强盛如日中天的雪城也没有对他进行任何攻伐侵略。

这么多年来，紫极星宫和帝国之间相处也算融洽。其中最能作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一百年前，紫极星宫耗费大量钱财在帝国都城雪城修建了这座天陆上最大最优秀的学院——“天机院”。

与其他国家学院大不相同的是，天机院不是个单纯的贵族学院，它同样允许平民学子前来进修，而且一年只要三百铜钱的学费，这也是大多数人所能承受的。

而其中每年的一些成绩特别优异天资过人的精英学生往往会被紫极星宫选中成为“占星士”直接效忠他们就是紫极星宫与帝国结盟的条件……

颜繁就是天机院里的一个普通的平民学生，今年正好十八岁。

学院的“政治”“军事”“修炼”三大学习专业中，他的军事成绩最好，可以在五千多个学生里排到前五百；政治最差，去年的年末考核中刚好是第五千名。

但就是这样，他也已经很满意了，要知道，他可是个天生的政治白痴，一看到书上记载的那些法律政体之类的条文就头痛，没有在五千多人中垫底就不错了……

颜繁叹了口气，抛开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帝国的历史是当初军事专业第一堂课上的内容，他至今忘不了给他上课的那个老师莫鞅——

一个曾在玄武殿亲手杀过天狼铁骑、有着“冰雪剑士”军功爵的退役老军人，花白的须发随风飘动，平时总是一脸和蔼笑容的他只有在教授军事课程的时候才会显得严肃而激动……

老师走了……

这是颜繁今年听到的最不幸的消息。

颜繁默默想了很久，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他把一条白色的带子缠在腰间，转身离开了这里，他背上的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破旧衣服。推开大门的瞬间，漫天轻快飞扬的雪花飘落他身上。

雪城的初春与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如既往的冷，一如既往的风雪漫天。

颜繁看不清雪幕下远处的人影，直到一个华服佩剑的年轻男子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拢在袖中平举身前，整个动作优雅而又熟练：“颜兄弟，你去哪里？”

优雅的礼仪让颜繁有些无所适从，虽然之前也没少见面，却总是在执礼繁琐复杂却优雅自如的他面前感到自卑。贵族与平民之间的身份差距仿佛一道巨大的鸿沟，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颜繁回礼，当然是最简单的那种并指礼：“轩累公子，我要走了。”

轩累皱了下眉头，似乎很是不满他这副拘束的样子：“都说多少遍了，叫名字就够了，别喊我‘公子’，听起来……唉，算了，不说了，反正你也不会改的。对了，今天这么大的雪，你能去哪里啊？”

颜繁心里涌起一道暖流，很快又被他压了下来：“轩累公子，这次我要离开天机院，而且……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轩累的笑容一僵，随即看到了颜繁腰间的素白色带子上，有些迟疑地问道：“是因为……莫老师吗？”

颜繁点头，年轻的脸上露出些许悲伤，他低声说道：“如果不是老师，只怕我一辈子都没机会来天机院进学的……现在，老师病逝，我的心情也乱了，再留下来，恐怕也学不了什么东西……”

轩累理解地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头说：

“我明白。莫老师征战半生，早没有了家人，怕是真的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只是，你就真的这么放弃学业了吗？

去年终的时候，你的成绩可是整个学院里前两千的，要知道排在你面前的不少人都是因为有显赫的家族才排名靠前的，真的论成绩来说，你并不在去年的那批‘占星士’之下。

如果老师还在，他也不会同意你这么消沉下去。再说你一个人又能去哪儿？”

颜繁轻轻一笑，摇摇头，说道：“我要去北方。”

“北方？”轩累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惊讶道：“北方天狼族正在和玄武殿开战，你该不会……想去参军？”

颜繁点头，轩累变色。

战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茶馆酒楼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说书人所描绘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置之死地而后生”等等威风凛凛的场景，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罢了。

真正的战场，到处充满了鲜血、杀戮和尸体，战士们高唱着昂扬的军歌，前仆后继地冲向死亡，生命的脆弱只有在那时候是最好的诠释……

一场战争打下来，战死者不计其数，他们的名字却极少为人们知晓；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往往伤痕累累地带着身与心的疲惫奔赴下一个战场……

轩累的家族是冰雪帝国少有的几个军事世家，祖上曾有多人担任帝国的军职要务。作为优秀的家族晚辈，轩累不会不知道战场的可怕。

他心念转动，沉声说道：“你真的想好了？要知道，以你这样一清二白的身份，若是参军，只能从最低级的‘甲士’身份做起，十有八九会死得很惨！

要不……你等几天，我去跟大哥说说，到时候你再去可以先当一个下级军官……”

“不用。”颜繁微笑着看着他，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充满了坚毅：“老师临走前，对我最后的希望就是让我能像他一样做个真正的帝国军人！既然老师这么相信我，那我为何不能相信我自己？”

轩累愣愣看着他，有心要说几句，话到唇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颜繁看他不说话，淡淡一笑，也不多说，背起包袱就走。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轩累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轩累连忙应道。

“老师弥留之际，他对我说，如果我这一去没有成为将军，就……不用来祭奠他……所以，我想以后每年的今日，希望你能替我……”

“一定做到！”几乎毫不犹豫地，轩累立即明白了颜繁未尽话语中的意思，斩钉截铁地答应道。颜繁的目光向他望来，看到的是真诚的笑容。

颜繁禁不住鼻子一酸，再不多话，转身离去，风雪淹没了他的身影。

身后，轩累目送他消失在视野中。

五年了……

快步走在雪城的街上，一个个陌生的人与他擦肩而过。

颜繁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五年前的他还只不过是一个流落街头的流浪儿，也就是那时，最近刚刚死去的恩师、天机院军事专业的老师莫鞅遇到了性格稳重的颜繁，把他带回了学院教养。

而今一晃数年，曾经的孩童长成强壮有力的少年，老人却无法看到……

驻足而立，颜繁有些黯然：

老师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心想把他塑造成才，他却始终难以在天机院众多学子中崭露头角。不甘就这么默默无闻的他想起老师最喜欢的一句话，那是四百年前雪城一代军神韩澈上将军的名言：

少年觅封侯，沙场将军路！

那一个到处充满死亡和机遇的地方……

乱世狼烟，烽火四面。冲锋陷阵，男儿何畏！

心底仿佛有火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