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寻自混沌中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线，周围的颠簸令他觉得些许不适，喧嚣声夹杂着雨声的嘈杂此刻听在耳边却是这么的遥远，王寻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了？”

“主帅醒了！”耳边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便再没了动静，王寻正要开口责骂，眼前突兀出现了一个人影，是王邑？

王寻环顾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这是在战车上，身旁一个士兵还在为他辛苦遮挡着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王寻十分不满：“王邑，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为何不在中军营帐？”

王邑急声截住王寻的话，频频往车后回顾，似是正被谁追赶一般：“主帅你醒了就好，身体可是好转了许多？可能骑马？若是再这样下去就要被追上了！”

王寻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邑，一字一句似在确认自身处境：“我们……是在逃跑？”

周围人一片沉寂，而稀落的雨声使王寻心情变得更为烦躁，王寻怒目圆睁看着王邑，声音也变得格外凄厉：“王邑！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王邑被此时王寻脸上的那一片狰狞唬住，缩了缩头，却还是开了口：“大哥那时你晕倒了，谢方带着十万汉军从外围一路杀了进来，我军不是他们的对手，等回过神来大军早就乱的乱，逃的逃，我便急忙赶来中军向你求援。谁知又是一路汉军直奔中军杀了过来，而就在此时，昆阳城门大开，王凤不知何时也带着一路人马向我们杀了过来，我们这边的士兵早被吓破了胆，哪是他们的对手，我便带着你一路逃了过来……”

王邑哪里知道自外围杀入的自始至终便只有刘秀的三千先锋军，从炸营伊始他便不敢率军与刘秀一战，所听所闻自然也是来自那些军中士兵口耳相传的谣言，如今也只是将那些谣言略加修饰又转说给王寻而已。

王寻哪会相信他只是晕了片刻大军竟会败成这番模样，当即强自站起身来，看着阴沉沉天下此刻四处逃窜的新军，可那也真真切切是再也无法挽回的颓败，他的眼睛欺骗不了自己……

王寻倒退一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头埋在身下，身子颤栗，口中竟然呜咽地哭了出来：“四十二万！足足四十二万人马啊！陛下，是王寻无能！王寻对不起你！新朝，新朝竟是毁在我王寻的手上……”

王寻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哽咽，说到后面竟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就这般抱着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是那般声嘶力竭。

王邑觉得任王寻这般哭下去迟早会被汉军追上，若非王寻是主帅领罪之时可替他担待去大半罪责，他也不愿带上王寻这个拖油瓶子，此时语气不耐地打断王寻：“大哥，逃命要紧！”

“住口！谁是你大哥！”

王寻猛然抬头满心憎恨地看着自己的副将：“若不是你要贪功，我们岂会困在昆阳！若不是你中途撤军，攻打昆阳又怎会那般艰难！若不是你无能，我四十二万大军又怎会溃败如斯，连一丝还手之力也无！王邑，昆阳大败，你罪在滔天，即便引颈当场也是难辞其咎！”

王寻此番所言倒是道出昆阳之战新军大败的根本，可王邑听在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转头看向王寻，声音也变得淡漠异常：“大哥，别忘记你才是昆阳之战的主帅，即便你再将责任强推于我，回到朝廷承受陛下雷霆之怒的那人还是你！”

王寻愣了愣，半晌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此战我才是主帅……”

王寻半跪着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拾起被人随手丢在自己身旁的头盔端正戴在头上，从亲卫处接过自己的长刀，几步跳下战车牵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战马，飞身跃马而上，沉声喝道：

“昆阳惨败，王寻作为主帅罪无可恕，无颜回朝面见陛下！唯有带着这无用之躯杀将回去才能赎此罪之万一，愿随王寻一同马革裹尸的将士请往前一站！”

王邑听得这句话脸色陡然惨白，开了开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他想拦住王寻去送死，因为王寻死了，这昆阳全军覆没的结局王莽定然迁怒于他，可他不敢，因为他怕此刻只消他再说一字，几近癫狂的王寻便会带着他一同回去找汉军拼命，他不敢……

王寻看着此时身前聚集的不足一百的人群，仰天便是一笑：“四十二万人马，想不到如今只有你们几个血性汉子，也还有你们几个血性汉子！我王寻此番也不算冤屈！诸位，同我杀回去一会谢方！”

“是！”

四十二万大军此时就连溃逃也是这般的困难，人们以经逐渐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茫然跟着逃亡的人群向前奔跑。

死亡的恐慌充斥在整片天地之间，几个逃兵承受不住便得了失心疯似地凄厉的惨叫着向前冲去，前面的人跌倒在地，后面的人就跟着这么践踏上去，可怜王寻这四十二万人马绝大多数不是死于刀枪剑影，而是被自己的袍泽竞相践踏而死，伏尸百余里。

天上雨越下越大，仿佛永不停歇，昆水也逐渐漫出了河岸线，不停冲刷着沿岸的尸体，沿岸越来越多的人被挤落掉入昆水，席裹着还在逃亡的绝望的士兵向着远方奔腾而去，又收割了无数性命，下游村民见河中飘过新军尸首上万余，昆水几为之阻滞……

王寻领着这还不足一百人的军队，打出帅旗就这般决绝转身向着来路杀了回去，而想要迎着这逃亡的人群逆流而上也着实不易，这百人不到的军队无奈只得纷纷亮出手中的兵刃收割着被人群推向自己的这些往日袍泽的性命。

即便如此，王寻也已来不及忧伤，只因他已看到前方不远处那面同是迎风招展的谢字将旗，那是谢方……

逃亡的人群为了躲避后方汉军的屠戮渐渐朝两边分散开来，冥冥之间给王寻众人留下一方之地，王寻持刀踏步而出，朗声说道：“谢将军！王寻在此恭候已久，你我昔日也是同朝为臣，今日再见，难道不出来同我叙个旧吗？”

刘秀远远看着那个挺刀而立的中年男子，目中闪过一丝敬佩，策马而出隔空抱了抱拳：“汉军太常偏将军刘秀，见过王元帅！”

王寻看着前方那个策马而出的年轻男子，眉毛跳了跳，一股不安渐渐在心底蔓延开来：“你不是谢方！谢方人在何处，让他出来见我！”

刘秀淡笑着摇了摇头：“大司马还在攻打宛城，此刻如何出来同你相见？”

王寻脑袋一轰，什么也听不进去：“胡说！你头上不是谢方的将旗吗，若不是谢方，谁会让我四十二万大军溃败如斯！”

刘秀还要再说什么，被一旁马武上前挥手打断，马武看着王寻，神色平静：“大司马虽在宛城，可谢字将旗在这也不足为奇，正所谓兵者诡道，王寻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吧？”

王寻沉默一会儿，疑惑看向马武：“你是马副将？”

马武点了点头：“我是马武，王寻，久违了……”

王寻沉吟一会儿，抬头笑道：“既然不是谢方，败在你马武手上我王寻也不算冤枉，王寻只问你一个问题，宛城可是还没给汉军攻下？”

马武可怜地望着王寻，摇了摇头：“你败给的不是马武，而是身旁的这位将军，刘秀……”

王寻愣了愣，目光再次投向一开始跃马而出的那个年轻男子，刘秀淡淡点了点头：“宛城自然还没被攻克，十万汉军自然也是一个疑兵之计。”

王寻紧紧握住刀柄，浑身上下都浸着一丝寒冷：“那王寻再问一个问题，你们是多少人马？”

刘秀顿了顿：“三千先锋军。”

王寻缓缓侧头看向两旁已败的不能再败的大军，看着这竞相践踏哭泣的人群，王寻只觉胸腔一滞，一丝热血便顺着嘴角就这么流了下来，王寻身体微微摇晃被身旁众人急忙扶起，王寻张了张嘴：“三千先锋军大败四十二万大军？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王寻神色复杂看向刘秀：“年轻人，王寻年老记不住名字，你可否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

“刘秀，汉军刘秀……”

王寻反复念叨了几次，似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底一般，半晌缓缓抬刀指向刘秀：“刘秀，你可愿同我一战！”

刘秀颔了颔首，语气透出三分敬重：“能同王元帅一战，秀荣幸之至！”

王寻仰天长笑：“新朝将士们，随我杀这最后一程！杀！”

“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