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昽曾说，人如蜉蝣，朝生夕死。

燕晢自七岁那年父皇驾崩后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人所执着的爱恨嗔痴，在茫茫岁月长河中不过弹指便湮没，少年早夭，壮年之殁，抑或是晚年衰灭，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人从生下来就注定会死的。

当他听说杨仲已年满八十时他是有几分小小的惊诧与好奇的，“先生好长寿。”

“嘿嘿，运气而已。”杨仲捻着须，颇有些自得，“老朽如公子一般大时，可还是成宗皇帝的元干年间呢。”

成宗，经文纬武，扶社稷将倾，一直以来都被称作是百世之明君。他是燕晢的先祖，提起他时燕晢也不犹微微挑眉，来了兴致，“先生与我说说元干年间的趣事吧。”

“元干……”提及那还不算遥远的盛世，老者的眼眸中有隐隐的追怀，“那可真是大好的太平日子哟，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也不用成日里担心打打杀杀。自从成宗驾崩后，可就没有那样的好日子咯。不说别的只谈这靳阳，今儿这个王爷抢皇位，明儿那个将军闯京城，瞧瞧现在……”他说着说着不觉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记得我才七八岁的时候，这靳阳还不是帝都呢。关外的胡人侵吞咱们的土地，都越过了长城直逼方翎镇那一带了。这靳阳别看它而今是帝都，昔年可是边关之地。那时也不太平，常有胡人跑来抢东西……唉，说到底还是成宗在的那几年日子好过。”

燕晢安静听着，还斟了一碗茶给杨仲。

杨仲正在回忆中，下意识顺手就接过茶碗啜了一口润嗓子，摆开说书的架势滔滔不绝讲了下去，“不过地处边关也有好处啊，胡人不打来时边关会有互市，什么马市啊，军市啊……西域的新奇玩意我小时候见过不少，像什么赤玉卮、葡萄酒、雕着精巧花儿的金币——有趣的紧呢。各地的人都甬道靳阳来，有汉人、突厥人、龟兹人、安息人、高鼻子的、黑皮肤的、猫儿眼珠的……长成什么模样的都有。有美的，也有丑的。波斯舞娘的身段、天竺姑娘的舞姿、还有大秦女子的眼珠——比天还要蓝，我这么些年都还没忘呢。可惜我那时年纪小，否则还真就纳一房胡姬做姨娘了。”他略有些促狭的一笑，拿自己打了个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说到底，还是咱们汉家的姑娘模样最是周正。我那是见过最好看的人儿就是一位汉人女子，她那时约莫十七八，和她的夫婿一同租在我家的一处小院。唉，这么多年，那院子早已转手他人，那红颜呐，大约已是黄土下的枯骨咯。”

燕晢饶有兴致问道：“那女子究竟是何等殊色？时隔大半生都让你还念念不忘的。”

杨仲赧然摆手，“老朽年迈，哪里还记得孩童时见过的俏娘子？老朽记着的，不过是初见美人时的那份惊艳罢了。说来也好笑，当年老头我不过七八岁，也不大分得清美丑，可当时一见那女子，便即刻丢了魂，还傻傻的问我娘亲，是不是天女下凡来了。”他忽然短促倒吸口气，像是有些零星的记忆在岁月尘封下乍然苏醒，他想起什么，飞快的与燕晢道：“我依稀记得那女子是什么模样了，嘿，那仙女似的人物，就该让人过目不忘才是。公子，说起来那女子，倒还与尊夫人有些相似呢，哈哈，也不知是老朽记岔了，还是这天底下真有如此巧的事。”

燕晢稍稍变色。

杨仲犹不觉，依旧口若悬河，“那娘子的夫婿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当得起风华卓绝四字。文才好，会吹笛，也就初来乍到那会因伤病而孱弱了几分，后来养好了身子，二人站在一块神仙眷侣似的模样那可真是羡煞人也。”他呷一口茶，“我那时也不知那两人姓名，只唤那女子叫……叫‘珑姐姐’。后来这对夫妇不知何故竟是一夜之间失踪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二人走前靳阳遭了一场地震，大半夜山川抖动土崩石裂，我家的房子塌了半边，我娘当时吓坏了。后来去他们住的小院一看，人已经不在了。”

杨仲话音落后燕晢愣神了许久，他依稀觉得自己触到了时光那端的某个他不该知道的秘密。

昤昽说，她死在七十余年前的西域沙漠。在她的故事里，她生于南海之滨，曾与一个名为十一的男子相知相恋，他们携手走过了大半九州繁华，最后双双死在边塞的荒原。

这是昤昽口中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却有让人琢磨不透的疑点，比如说、比如说——她从未在她的故事里提到过靳阳，可她又在谈话中说她曾居靳阳。

“先生。”燕晢忽然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大约是发生在哪一年？”

“哪一年？”杨仲音调微扬细细思索，“还真记不得了……似乎，是在成宗皇帝迁都靳阳前的那一年。”

燕晢曾翻阅过成宗实录，现在他却无比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元干六年，成宗迁都。

而在昤昽叙述中，让她与十一双双殒命的那场与突厥人的交战，发生在元干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