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疑.何处不相逢
人定时分,月冷空寂。京城一等一的风月场少有这样静的时候。
少有人知道,缀玉楼中最受人追捧的方花魁其实并不喜欢热闹,比起“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更喜欢独沐月华与月同孤饿寂然,少了耳边的人声鼎沸,她才能彻底的意识到自己是谁,只有孤独时,她才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明亮灯火照映着方旖旎洗去艳妆后素净的容颜,她没有睡,坐在桌案前读者左澪最新从西南传来的密信。
信是用少数人才懂的暗语写成的,看起来冗长无聊的琐事后藏着莫大的玄机。方旖旎逐字逐句的将信读完,译出最后一个字后,她煞白了脸色。
“三郎……你非要,非要将一切都舍下么……”她喃喃自语,尽管千万里外的那人根本就听不到。良久后她将信笺丢入火盆中,眼看着白纸入赤焰,化作灰色的蝶,轻旋飞舞,“也许终有一日,你也会舍了我,对么?”胭脂未染的一张脸在火光映衬下苍白。
“方娘子。”门外有人唤她。
她定了定神,隔着门问道:“谁呀?”
“说书的杨铁嘴有事求见方娘子,他……他还说方娘子若是不见他,日后必会后悔。”
后悔……联想起左澪信上的话,方旖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站起,“他不用来见我——我,亲自去见他。”
匆匆用白玉钗松绾了发髻,批了件墨蓝暗花斗篷后她大步下楼,见到了正焦急等待的杨仲后也不啰嗦,直接道:“带我去你家,我要见你家藏着的那人。”
杨仲应了一声忙领着她往自家方向去,却犹忍不住回首问道:“方娘子怎知老朽家中有娘子相见的人?”
方旖旎不答,只笑道:“那人可是个才及冠的少年郎?容貌秀丽比红鼓圆的男旦都胜几分?脾气又冷又硬语言刁毒古怪?”
杨仲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公子的容貌老朽不曾瞧清楚,听嗓音倒也还年轻。至于脾气嘛……他身上那股子煞气,还真让老朽心头发慌。”想了想,又道:“那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子,大约是他夫人,啧啧,老朽活了这么些年,可真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好的的不像凡世中人似的。”
那大约便是赵后了,方旖旎在心底暗忖,听左莹坠说,皇后早一阵子便莫名失踪了,原来是在燕晢身边,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仲的宅子不大,他虽说凭着说书也挣得了不少银钱,可年老之人节俭,屋内只燃着一盏极是晦暗的油灯,燕晢在灯下看着昤昽模糊的面容,久久不发一言。
杨茂以为他是在神游,或者已经睡着了,于是贴着墙蹑手蹑脚的往门外移挪。
然而那样细微的声响也还是被察觉了。他稍稍一偏头,目光森含如冰,紧接着身形一晃,杨茂还未看清什么,便只觉得自己被扼住了喉咙。
“饶、饶命……”他涨红了脸挣扎,这个一世平凡的市井小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距死亡这样近。
可掐在喉咙上的手力道却一分分加重,那人显然并不将他的乞求放在心上。杨茂在生死的距离间看清了这个年轻人乱发下覆盖的是一双极明亮极锐利的眼睛,眼角上挑,稍稍眯起像是沙场出鞘的刀。
“那老头还没有回来……”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杀意,“你说,他会不会是已抛下你,独自报信去了。”
杨茂被掐的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差那么一点,他就真的要死了。
燕晢有些后悔自己身上最后一把佩刀在解决掉一个武王小兵时随那人的尸首一同沉入靳河了,现在他身边连一样兵刃都没有,否则他会以最利落的手法取了眼前人的性命,然后带着昤昽离开这里。既然那老头已跑去高密了,那么这里便不再安全。
重伤未愈且饥寒交迫的他狼狈而虚弱,拼尽了全力都无法置眼前人于死地。他有些焦躁,索性抓起桌上的粗瓷碗一砸,用碎片向杨茂的咽喉刺去。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粗粝的老者嗓音与尖利的女声阻住了他的行动。
燕晢疾步后退护在昤昽床边,同时将杨茂扯在身前挡住他,那瓣碎瓷则牢牢抵着杨茂的脖颈。
看见重孙被人胁迫,杨仲立时慌了神,方旖旎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上前了半步,“许久未见,公子可愿赏脸去缀玉楼小酌一杯?”
“方花魁好闲情,只可惜我却没有那逸致。”他冷笑。
方旖旎见多了燕晢不同的模样,有时是轻袍紫绶的贵胄,有时是羽扇纶巾的文人,有时是狡黠灵敏的商贩,他似乎有一度是忘却了自己帝王的身份,只将市坊红尘当作戏台,而他肆意遨游其中,品位除了帝王之外的人生百态——而现在的他落魄的让人心惊,他终究还是坐在高处的君王,免不了要为权利厮杀,注定不能如常人一般追求自己的逍遥。
偶尔方旖旎会将他当作一个朋友,所以她此时说话的口吻软了许多,“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话音未落燕晢便扬起一个尖刻的嘲讽的笑,“我生于靳阳,长于靳阳,天下虽大,可除了这里,我哪也不去。”他看了昤昽一眼,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那并不是一种退却,而是对他身后女人一种更周密的保护。
“靳阳城内也好,城外也罢,都有许多人,想要你的命——但我并不是来杀你的。”方旖旎是一个妩媚的女人,可她此时的笑却不馋半分风尘只有抚慰人心的柔和,“放开这个孩子吧,我是来与你结盟的。”
燕晢缄默了片刻后道:“我为什么要信你。”
“因为你现在一无所有。”方旖旎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