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轻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你又如何保证，倒还不如回报些实际点的陪我去吃顿酒……”

青竹脸色渐渐凝重：“秀兄！”

刘秀呆呆看着他，面容闪过一丝戚色：“青竹，其实你不必为了我们到这一步，那个人毕竟是你的大哥。”

“你果然猜到了？也是……那天你都见到了大哥，凭你之资怎会猜不到。”青竹淡淡一笑，将头偏到一侧，借着树影遮住自己的身形：“不过要做这件事不止为你们，还有……”青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只是胸腔渐伏之下深深呼出一口气来，还为了他的大哥……

刘秀心中不由一暖，洒然一笑道：“那便依你的意思，对了……”

青竹挑了挑眉，转过身来：“怎么？”

“你也该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既是要与新莽相抗，那盟友便是必不可少。昔日我舂陵自建军除了与你们绿林有过书信往来之外，也曾派遣使者前往山东与赤眉军主将樊崇结盟，想必你也该听说过此事，而那个去往山东的使者不是别人，正好是我。”

刘秀见青竹神色一动，接下来说的话也不似方才那般随心随性，神色肃然道：“青竹你也知道山东那支军队叫赤眉，可为何会叫赤眉？”

青竹点了点头：“听说初时是他们的统帅樊崇为在作战时区分敌我双方士兵，便让己方的士兵将眉毛以朱砂染红，为此得名赤眉。”青竹说到这里嘴角一挑，似是想到昔日马武同他说到此处还暗骂了赤眉军一句土包子……

刘秀凝重道：“我要说的便是这个‘赤眉’，青竹难道你便不觉蹊跷？莫非真只是为了辨别双方士兵而已，便要将眉毛涂红，你不觉得太过小题大做了？”

青竹望着刘秀，敛起唇角一丝笑容：“你向来不会无的放矢，此次可是看出什么端倪？”

刘秀凝重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又蓦然浮现起赤眉统帅樊崇的那张脸，声音越来越沉，一双手也不自觉悄然握紧道：“赤眉赤眉，人人都说是作战为区分敌我才叫‘赤眉’，可为何即便是在训练之时，樊崇也用朱砂涂眉？赤眉军主帅樊崇，他的那张脸……”

刘秀沉声道：“尽管朱砂将眉染的很粗，可我却不会看错！樊崇的那张脸，那高耸的鼻梁，凸起的颧弓，在太学时我也曾见，那分明是匈奴族特有的一张脸，只是染过眉后不太明显罢了。”

刘秀所言之语兴许旁人所听只会当做一道戏言，可之于青竹而言却无异于一道惊雷。

匈奴，又是匈奴！继苏广之后，莫非便连赤眉军主帅也是匈奴人？青竹左手却不知不觉渐渐环紧了腰间的玉环，眉毛向上一挑，青竹觉得此刻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不得而出。

刘秀看着青竹淡淡一笑：“也许只是我太过多疑罢了。”

青竹摇了摇头：“记得你在阴府，只是第一次见我便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你的洞悉力即便较我也只高不低，我信你！可倘若樊崇真是匈奴人，那他出现在山东的目的是什么？”

刘秀将眼抬向蓝天，喃喃低语道：“即便他是匈奴人，只凭你我二人又能如何？无论他是汉人也好，匈奴人也罢，他自有了赤眉军，即便是你的父亲谢方，也再不能承受这样一个敌人了……”

※※※※※※※※※※※

王莽颤抖着停下手中的朱批，一贯都是沉稳威严的声音也不住带着一分惶然：“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新朝大司徒王寻跪在地上偷偷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竹简，不敢迟疑赶忙应道：“襄阳传来急报，襄阳失守，太守坚镡战死……”

“襄阳失守？绿林？绿林……”

王莽喃喃重复了几遍，手中的毛笔也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绿林的谢方前几日不是还和刘演在棘阳么？还有那个人，绿林此番这么大的动作怎么会没有一点风声，那个人干什么去了！朕万般嘱咐不要让刘演与谢方沾上关系，可现在如何！该杀！着实该杀！”

“还有严尤的五万人马不是紧紧坠在绿林身后吗？怎会还会让谢方有喘息之机并攻克我襄阳城？还有坚镡,坚镡怎么……”

王寻闻言只是将头低低埋了身去，不敢直视王莽此刻那双咄咄逼人的双眸：“听闻战报坚镡是中了从襄阳城中射出的流矢当场殒命的。”

王寻慨然一叹：“小长安一战我朝虽是大捷，可刘演毕竟是被谢方救走，事后严尤将军从得知绿林瘟疫之后自知错失了一举歼灭舂陵的最好时机，亲率五万大军日夜紧坠谢方身后，以盼以功抵过，眼看就要将谢方逼入绝境，却不曾想除去谢方，荆襄竟还有绿林第二支军队。”

王寻说到此处神色一黯：“也便是这支军队，将坚大人诱出襄阳，等坚大人回城时，襄阳城头早已易旗换帜，迎接他的只有自城头狂射而出漫天箭雨……”

王莽默然低下头去，转瞬之间竟似苍老许多，轻轻闭眼，再睁眼时先前双眸中的悲恸已然不在，又恢复了他身为帝王应有的冷静沉着：“刘演的舂陵部并入绿林如今看来已是不可更改，但襄阳乃朕关中之门户，决不可坐视他手！严尤对攻克襄阳可有什么见解？”

王寻嘴角透出一抹无奈之色：“严尤大人率领五万将士追随谢方赶到襄阳城时，襄阳已然易主，严大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襄阳城墙，便毅然下令撤军，只着人送了一封急报回来，信上说……”

王寻抬头小心翼翼观摩着王莽神色：“严大人信上说有谢方镇守襄阳，若无二十万大军，襄阳城不可下。”

王莽眉头一蹙，二十万大军，谈何容易？

昔日为震慑匈奴那帮豺狼虎豹，二十万新朝铁骑派往河西走廊至今未还，而前几日山东赤眉军作乱，他又命大司马王延率领五万人马前往镇压，再加之严尤的五万人马，这已快是新朝的极限。

就连继承了文景留下丰厚家底的汉武，也禁不住他几年的挥霍，穷兵黩武，走向的只能是灭亡，更何况，是他……

军队靠什么养活？军饷和军粮，钱哪来？粮食哪来？

王莽呼出一口胸中浊气，仿佛人便随着这口浊气被呼出便被掏空了心神一般疲惫不堪，身着帝王冕服的身躯不由自主向后一倒，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蓦然袭上四肢百骸，便被侍候在一侧身着月白宫装的王姝急忙从臂弯处搀住。王姝神色担忧看着王莽，语气间不无关怀：“父皇……”

王莽伸手抚上王姝一双素手，慈爱着轻轻拍了拍，又转过头坐视殿中的王寻：“你方才说攻下襄阳的是绿林第二支人马，朕想知道绿林除了谢方，还有谁人能将此兵？”

王寻恭声答道：“回陛下，将兵者正是谢方长子谢忠。”

乍听“谢忠”二字，王莽神色一僵，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爱女，见王姝脸色已是血色尽退，却依旧强自支撑，不禁叹了口气，一只手牢牢将臂弯处王姝的手紧紧握住，用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才可听闻的声音低声道：“原来忠儿也已经长大了，姝儿你……”

就在这时，殿外一名信兵匆匆捧着黏附着一根洁白羽毛的竹简跑到殿前，躬身单膝跪倒在地，王莽皱了皱眉，王寻会意匆匆起身接过竹简一看，神色凝重，见王莽探寻眼光射来急忙跪倒在地：“陛下……”

王莽看着殿前王寻一副诚惶诚恐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涌出一丝不安：“到底是何事？”

王寻声音颤栗，似是有什么天大之事不敢启齿一般，却在王莽逼视之下索性一口气道出：“我军五万人马在定陶大败！大司马王延率残部败逃，副将廉丹当场阵亡！五万将士，只余下不足一万回朝……”

王莽拍案而起，伸手指天怒目圆睁，便连颌下胡须都随着颤抖，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整个人却突然向后倒了下去……

他究竟在恨什么？是恨坚镡失了襄阳，还是恨王延吃了败仗，又或是恨严尤没能错失了一举铲除绿林与舂陵的良机？他又在为什么而悲哀？是哀他那新朝五万将士，哀他死去的两员部将，抑或是为自始建朝至今短短十五年的新朝而悲哀？

都说新朝武将当世应数严尤和王延，可现在即便是这两人同时出手，也不能挽回么……

看着犹如巨山一般倾倒的身影，王姝大惊，急忙扑到低下紧紧搂着双眸紧闭的王莽，呜咽道：“父皇！”

王寻撩起裙角急急忙忙从地上站起，向殿外跑去边跑边高声叫唤道：“御医，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