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七)
她到时衙门一片清冷,小翠在她身后,却还在劝她,“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摇头,“我不信。”
如果不找到林孺诩,听他亲口承认,无论如何她也不会信。
“……柳如风本就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官,诸位放心,就算他是林某的岳父,林某也绝不……莲香?”
原本慷慨陈词的人在见到她时,语气明显降下来。
分明是不可置信。
他也许以为她不会知道,至少不会这么快知道。
而事实上,这一路过来小翠一直在同她说,说他是如何将他的父母送入监牢,说他是如何将她瞒于谷底。
可她不信。即使在踏入县衙那一刻便已知道小翠没有在哄她,却还是不肯相信。
可他,便是在这内堂之内,向众人宣布她的爹是如何的罪无可赦?
“小女柳莲香可否向林大人请教一个问题?”
“……可以。”
她抬头,正视那人,目光如炬,“敢问我爹犯了何罪?”
林孺诩盯着她,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良久一字一顿,“贪污。”
怎么可能?
她爹的品性她自是知道的,虽无什么作为,可也不是那种腐朽欺民的恶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爹断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林孺诩未答,人群里却已然起了骚动。
“他是你爹,你自然为他说话。”“要不是多亏了林大人,我们又怎么能知道你爹原来是这样的贪官!”“你说他不是贪官,那你成亲之时大摆三日宴席的钱又从何而来?”“……”
墙倒众人推。
她自然是懂得。
她唯一不明白的是,昨夜还跟她温存的人,怎么现在竟然成了送她爹入狱的人?
便是那夜。
她依旧如同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乖乖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可以往只是想安抚他的疲倦,让他一回来便看见她。
但现在,她只为一个答案。
“……为什么?”
“你以为是为什么?”
她低了眉眼,猜测,“你爹?”
“看吧,”他笑,却是夸奖她,“我早说过,你很聪明。”
“我现在不过‘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我爹命运如何,你爹自然也当如此。”
“所以娶我,同我亲近,便也只为这个?”
他沉默。却是无言的回答,她笑,觉得自己实在太愚蠢,从头到尾,她在这场骗局里自得其乐,可他每一日都对着仇人之女,想必过得十分煎熬吧。
“我本是不信的,”她轻轻开口,犹如梦中呢喃,“你是我夫君,当是旁人说什么,我也不该相信的,当真是可悲啊,你说,我怎么就信了你……怎么就信了……”
火光便是在那时候亮透天空。
等她赶到,府衙早在一片火海里,小翠在一旁泣不成声,见她来,不住的朝她磕头谢罪,“小翠无能,怎么会相信大人说想喝酒便跑出去……小翠无能,救不了大人救不了夫人……小翠无能……”
她将小翠扶起,轻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她盯着那火光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我实在很任性,爹跟我说不要嫁你,我偏是不听。他说你虽然比一般世家子弟有出息,可心机却也比旁人深得多。”
“我却不听,他说你什么我都不肯听,可偏偏你说什么我都信。”
“你说他贪污,可林孺诩,那箱金子分明是你送过去的不是吗?”
“他本是不肯要的,我以为那是嫁妆,想着好歹让他对你观,于是劝他收下。”
“我怎么会这么任性呢……怎么就这样任性?”
“你说你想要我爹也同你爹一样命运,现在你看,”
她终于回头看他,却笑得凄惨,“你可满意了?”
柳家府邸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那夜火光直到天明也未燃尽,城内的人以为是哪处遭了贼人,待了天明去看,竟是柳府,而那柳家小姐一人坐于废墟里,竟像是傻了一般。
她后来还是回了林府。
可笑的是,那里竟成了她的唯一去处。
却断不肯再进他们的房间。他们的?这个词也真是可笑,他只怕是从来都把那里当虎狼窝吧?毕竟每日身侧躺着的,是自己极为厌恶之人。
如此,她便还他自由身。
理所当然的住进了柴房。小翠几乎每日都来看她,也几乎每次见了她都要哭,那丫头还在自责,只觉得若不是自己那日的暂时离开,老爷夫人便不会死。
可她太了解她爹。他打定的主意怕是谁都更改不了。可他怎么就舍得呢?他们若是不在了,她可真成了一个人啊。
林孺诩来过一次。也只是在柴房门外同她说话,也不外乎让她按时吃饭,莫亏待自己。
末了他说,“那日的大火……我也不曾料到,你爹在那之前,我去牢里见过他,他同我说好好照顾你,别再将他的错加注在你身上,我不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若早知道,即便是你恨死我,我也不会将他从大牢里放出来的……莲香,对不起,过几日我要出去一趟,我希望回来时,我们……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你说,可好?”
她自然不会理会他。
她猜他会如此,要么是怕她死在这林府,要么是良心上过不去。
而她更宁愿相信前者。
而且最可笑的是,便是在他离去那日,那个柴房里,她头一次见到她所谓的婆婆。
倒是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太过苍老,根本不像林孺诩的娘,倒像是他奶奶。
可她也只是看上去虚弱。凝眉看了会莲香,将那信纸扔在地上,冷笑道,“果然跟那贼子长得很像。”
她不搭话。也不去看那是什么。
“怎么?不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她一顿,恶毒的吐出那两字:“休书。”
休书。
抬眼看了看,的确是那人的笔迹。
并不意外。他已达目的,若不休妻她倒觉得好笑。
那人见她无反应,却更加得寸进尺,“可惜了,他死的早,可再得不到你这乖女儿的孝顺。”
“你闭嘴!”她终究忍不住,那是她的爹啊,纵然他曾经犯过错,可到底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
“你也觉得难堪?你也知道难堪?”她笑,那笑声听起来却又像是在哭,“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便是这样过的,而你现在,还不及他受过的苦的万分之一。”
“那又如何?”
莲香也学着她那样的冷笑,“该是说,你想如何?”
“自然是你死,”她声音一下子变得怨毒,“他现在的成就得来不易,而你现在就是那个最大的绊脚石,如果不是你,他现在早已入朝为官,替他妄死的父亲陈冤昭雪!”
死……么?
如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她现在又有什么舍不得?
于是闭了双目,轻叹,“那便如你所愿吧。”
如果不死,那她对他的这份心意是不是永也无法收回来?
因为最可笑的是,便在刚刚,到了这境地,她竟还是不愿令他的娘亲讨厌她。
实在可笑之极啊柳莲香,你当真是个笑话。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抬了手拭泪,竟是再重复了一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喜?”
林家少夫人死在那年秋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可她没有等到月圆。
只后来听说十五月圆那天,林少爷抱了个姑娘于房顶观月,有人恰巧打一旁路过,说是那姑娘双目紧闭,竟像是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