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主人,对不起
“汪……”
细细的叫唤一声,小攸跳上水泥案台,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家主人。见主人还在工作,便没凑过去打扰,只蹲坐在一旁,安静地瞅着她。
做主人的百茶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叫唤,仍然坐在案台前继续雕刻,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那双虽然粘了些许灰尘,也依然难掩灵韵的手,正用一种轻巧而稳定的频率运动着。
此时,她的身心,她的灵魂,整个儿都被胸中丘壑、指尖波澜牵住。仿佛有一股气,自丹田,经肺腑,走肘腕,直达被五指稳捏着的木柄刻刀,缓缓流出,如春蚕吐丝,绵延不断。
在这把朴素甚至可称简陋的刻刀下,妖娆妍丽的蝶簇牡丹在指甲盖大小的大理石块上朵朵盛开。
长舒一口气,百茶伸手在案台上摸了几下,找到一个硅胶盒子,然后把大理石雕放进去。
这件耗时两周的作品终于完成了。
见状,小攸把盛着湿毛巾的小盘子拱到百茶手下,让她就着净手。
“小攸。”
把手擦干净,百茶笑着将爱犬搂进怀里,不客气地揉乱他那一身长毛。
大型犬赶紧跳下案台,后肢着地,以免压着主人,前腿搭在主人的大腿上,大脑袋满足地在主人怀里蹭着,尾巴欢快地摇摆。
“咱出发吧。”玩闹了一会儿,百茶松了手,说。
“汪。”小攸得令,乖乖下地,飞快地跑到门边,叼回来一支手杖,塞给百茶。
待她握稳了,又飞快的冲向狗绳,用爪子扒拉着将其挂在项圈上,再把狗绳的另一端塞也叼给她。
百茶站起来,牵着小攸一边用手杖探路一边往门的方向走,小攸赶紧把椅子推远,免得绊到自家双目失明的主人。
对,她看不见。
没人知道,这位业内知名的天才雕刻师,其实是个盲人。
小攸在走在前边领路,步伐像踩着鼓点般优雅,不快不慢,平稳有力。
百茶心情甚好,因为把新作品卖出去后,下个月至少能保证填饱肚子了。
她的作品虽然在业界小有名气,但收入却并不高。
这一方面是由于她没有余钱和精力去寻找珍贵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往往直接将作品便宜卖给收购商。
但只要回想起刚捡到小攸那会儿,穷得甚至不得不连累这只小奶狗跟着自己一起饿肚子的日子,她就分外感谢现在的生活。
现在虽然收入仍不算高,但能养活小攸和自己,还是挺令她满意的。
心情好,就啥都好了,连平日里觉得过于刺激的马路噪声和汽车尾气都让她觉得不再那么讨厌。
又走了一段,小攸在她腿上蹭蹭,示意该过马路了。
这条路上的行人红绿灯有语音提示,再加上百茶多年来也把它的切换频率烂熟于心,本来还是万无一失的。
但意外却仍是发生了。
一辆正在等红灯的轿车,竟被后面一辆明显超速而且丝毫没有刹车痕迹的面包车狠狠一撞,向前冲了出来!
“汪!!!”
小攸撞向主人,试图把她推出去,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百茶不仅没被推出去,反而给撞得摔倒在地。
她只感觉到皮肤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接着缠着狗绳的右臂传来一阵剧痛,跟着还有骨骼碎裂的声音。
近两顿重的轿车就这样压过了一人一狗。
“嗷呜!!!!”
在被压断脊骨的瞬间,小攸发出最后一声凄然的嚎叫。
对不起,主人,终究还是没能护你周全。
……
百茶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一篇漆黑。
好吧,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漆黑,她虽然被归类为先天全盲,但对强光仍有些微的感知。
但如今这点儿约等于无的感知派不上什么用场,能让她立刻分辨出这是哪儿的,是铺天盖地地消毒水味道。
她试着动了动,顿时感觉全身地痛觉神经都绷起来了。
“别动,小心。”
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男声,低沉但通透,听起来年纪不算大,更重要的是,这个声音她不认得。
这人是谁?
医生么,或者撞了她的人?
“请问你是……”
虽然看不到,但为了表示礼貌,百茶尽量把脸转向声音的方向。
“你好,我叫陈怀秋,很抱歉,是我撞了你。”那人语带歉意,“我会负……会对这次事件负责的,这是我的名片,放在床头柜上了。”
据说盲人的其它感官会特别灵敏,百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她的听觉和触觉的确比别人敏感些。
比如此时,她听出了那人声音中听出了真诚。
“谢谢。”百茶说,“我叫百茶,一百的百,茶水的茶。”
“呃,不客气。”明明自己撞了别人,却被道谢的陈怀秋觉得有些窘迫。
“请问小攸……我是说我的狗,他怎么样了?”百茶问道。
“它……”陈怀秋的语调扬上去一分,似是惊讶,继而又降下去几分,转为沉重,“它死了,当场死的。”
“……”
百茶很长时间没有接话。
陈怀秋歉意更甚:“对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百茶才说:“我知道了。”
“……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家人的联系方式吗?”陈怀秋想了会儿,叉开话题。
“我没有别的家人了。”百茶说。
她唯一的家人就是小攸。
“……对不起。”
陈怀秋第三次道歉,这次除了歉意之外,他的语气中还带了些挫败。
“严格来说你没有做错什么。”百茶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本来在停车等红灯的,却被后面冲来的车误伤了,其实也是受害者。”
“冲来的那辆车出了故障。”陈怀秋说,“车主转到另一家医院去了,没有受很重的伤。”
“嗯。”
“这么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陈怀秋努力找一个不容易出问题的点来夸赞,“也难为你看得清楚。”
“哪有什么看得清楚看不清楚的,” 百茶垂眸道,“我不过是个瞎子罢了。”
又说错话的陈怀秋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钻,正好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丢下一句 “好好休息,有事按铃。” 便借机溜出门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百茶的笑容也随着消失无踪。
泪水在她的无神的双眼里涨起来,像喀斯特地区清澈的湖泊,满得不能再满,然后终于溢出来,泉水般爬过太阳穴,藏进鬓发中。
“小攸……小攸……”
百茶没有什么话讲,只是哽咽着念他的名字。
小攸,今天晚上该是给你洗澡的日子了,不洗澡会臭哄哄的,还会长虱子呢。
小攸,你不是看上了超市里新上架的鸭脯么,我悄悄买了,藏在橱柜里呢。
小攸,你终于还是离开了么,终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了么。
我会一直想念你,但不会难过太久的,你放心吧,我可以过得很好,只是,只是觉得这屋子里,静了点儿,空了点儿,罢了。
压抑地抽噎声从齿缝间泄出来,在只有一个人的病房里悄悄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