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你有心事？”

谢忠一路见二弟少有言语，不禁担心勒了勒缰绳，关心问道。

青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谢忠似是想到什么慨然一笑道：“真是一点都没变，记得小时候王姝欺负你，可回到家你只是躲起来不停抹着眼泪，连晚饭都没去吃，我去找你，那时你便连说话嗓音都带着几分哭腔，却还同我说你没事……”

提到王姝，谢忠刀刻的眉宇间不由露出一丝痛色。王姝是王莽的女儿，那时的王谢两家还是何等的要好，他同王姝二人自小便被指腹为婚，王姝较他虚小几月，那丫头自小虽在长辈面前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可每回闯下弥天大祸的不是她？

他至今都还记得，七岁时为了去掏一个树上的鸟窝，他扶着她让她爬上程御史家的瓦沿，结果一不小心给程御史的房顶破了一个大洞，诸如此类已是太多，为此他不知帮她背了多少的黑锅，挨了父亲多少藤条，也不知现在她如何了？

十七年了，他还从未听闻她曾出嫁的消息，她可还记得当年陪他一起玩耍的谢忠？谢忠暗自苦笑一声，晃了晃脑袋，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从十七年前开始，他们便已再无可能。

“青竹，你是不是喜欢上阴识的妹子，舍不得她？你只消和哥说，哥给你做主，不把她送去舂陵，想来阴识也不会说些什么，等到了绿林，哥和爹一起为你操持婚事！”谢忠思量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问道。

青竹闻言勒马驻足，偏头看向望着他一脸粲然笑意的谢忠，心头不由一堵。宛城李家六十四口人命，他可以不闻不问，但身旁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血亲，他同父同母的胞兄，他怎么可以放任由他？青竹轻身下马，径直走到谢忠跟前，用眼神示意谢忠到他面前。

谢忠轻声一笑，也不恼怒，只觉有趣，遂也跟着翻身下马，便在这时一个拳影迎面袭来，接着胸口便是一痛，谢忠后退一步左手捂住前胸，惊怒将青竹望着：“青竹，你在做什么？”

青竹也不多话，又是一拳，就像他们小时候扭打在一起那样：“大哥你说我没变，那你呢？小时候那个一身傲骨，仗义执言光明磊落的大哥哪去了？”

谢忠心里一跳，本欲反击的动作也倏然停下，似是不忍直视对面青竹的灼灼目光，别过头去，声音低沉：“青竹，你在说什么？”

青竹淡然一笑，笑中却不由多了几分萧索：“大哥便一点也不奇怪似今日立秋这等重要的日子众人皆在宛城，可为何我会独留阴府？还能为何，若真是绿林出卖了刘演，那定不会放任我继续留在阴府，我在等，等那个出卖了刘演的绿林败类，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己的亲大哥！”

“你都知道了？”

见谢忠低下头去，青竹眼中一抹失望之意再也无法遮掩：“大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堕落至此……”

“堕落？”谢忠一把将青竹的领口揪住，双目渐渐涌上一股赤红，低沉喑哑的嗓音自齿缝间一字一字蹦出：“如今大哥在你眼前就只配得到这样一个词么？”

谢忠一瞬不瞬直视青竹，似是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呐喊终得以发泄一般，声嘶力竭道：

“我恨，大哥恨啊！想我谢氏，哪代不是将门虎子，可自从父亲遇上了王莽，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我的官职，失去了她，还失去了母亲，最后被朝廷满天下的通缉，你以为我当这个绿林的少帅当的很得意吗？不！绿林是什么，不过是一群永远见不了阳光的匪盗！”

谢忠说到此处，面容一悲：“但毕竟，这是我现在唯一拥有的了，他刘演是谁？就凭他皇室后裔的身份，凭什么一来就可以夺走我的一切，夺走我的军功，夺走我的权柄，就连父亲也只是一介臣子，凭什么？青竹，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我谢家一辈子就要替刘家卖命？凭什么这天下如此不公平？”

谢忠不停摇晃着青竹瘦长的身子，痴狂的眼神中渐渐泛出一丝清醒，待看清面前青竹褪去血色几近苍白的一张脸，急忙撤手：“青竹，我……”

谢忠歉然地看着青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虽然他痛恨上天的不公，但他对这唯一的弟弟却真是疼在了心里，捧着都深怕被摔碎了一般的小心翼翼。

青竹右手抚住胸口，摇了摇头，踱步到马旁，将背脊依靠在马身上，轻轻开始喘气来，仔细品味着方才犹如惊雷响在耳畔的，那该是大哥这些年所有的委屈。

“大哥，谢谢你……”

他与大哥都是谢氏的后人，可与谢忠不同的是，十七年前那场大变时他才六岁，六岁至今，在长安城中那些他也只能依稀记个轮廓。

六年前母亲林氏抱着裹有他衣物的树干决绝跳入浩水前将他托付给了马叔，那之后他便被马叔护送着到了父亲昔日同窗好友阴陆的府邸，阴陆将他视之为几出，阴识将他当做了兄弟，华妹自不必说是从小便仰慕于他。

六岁至今，那些能称之为温情的东西，他都能得到，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可大哥呢……正如大哥所说，十七年前一夕之间他失去的实在太多，大哥，他如今只是不甘心罢？

青竹淡淡一笑，如今一切尽皆释然，他从小在阴府成长，除了阴陆对他的教导外，他的身世也让他主动去思考许多东西，按着他心中所想，天下的归属同他无半株钱的干系，他更为看重的，是他所在乎的人都能在这乱世中一世无忧。

如今既然刘秀平安无事，至于谢忠做了什么，他都无需再去追究，他所需要的，终究只是谢忠欠他的一个解释罢了……

倘若谢方知道此刻两个儿子的想法，定会被气得吐出一斤血来，想他一生忠于汉室，长子为此感到质疑，次子也心无所谓，怕是日后连死都不能瞑目了……

谢忠似是不能相信方才还同他厮打在一起的青竹只下一刻便同他道谢一般，膛目结舌道：“你说谢谢我？青竹，难道你就不责怪我吗？”

青竹嘴角一抿：“为何不怪？昔日的大哥是如何的坦荡磊落，如今却是靠这般下作的手段！”语气缓了一缓：“好在，没出什么事，大哥你也算给了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谢忠愣愣的，只觉脸庞上滚烫的热泪就这么顺着颊边流了下来，心中却是久违了十余载的温情，谢忠上前单手拍了拍倚靠在马一侧的青竹，莞尔一笑，就这么泯灭了方才所有的不快。

青竹嘴角微微上扬，转过身去牵缰绳，待重回马背，二人并辔而行，方才那个被打断的对话也终于得以继续，而果不其然，那个在青竹看来着实很不愉快的话题又重新被谢忠引了出来：“对了，你究竟喜不喜欢阴丽华，哥这就去给你提亲？”

青竹抚着额头，沉声道：“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