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时王谢堂前“怨”
苏栾面容一呆,就在这时,老板将一碗下好的面送到桌上,青竹抬眼看见苏栾的神色,轻声唤了唤:“怎么?”
苏栾摇了摇头,嘴角勾开一抹明艳的笑:“没什么,只是听到这个姓氏突然就想起了前朝大司马谢方同当朝皇帝王莽的那段故事。”
青竹拿起一双筷子,低着头搅拌着碗里的那碗汤面,一边不动声色地问着:“什么故事?”
苏栾不可置信地将面前这个兀自拌面的男子望着:“你不知道?居然有人不知道,我以为这段恩怨情仇该是大汉朝里人尽皆知了。”
青竹不置可否,淡淡扫了苏栾一眼,表示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示意她继续。
苏栾得意地白了青竹一眼,杏瓷般的手撑着腮帮,秋水般的眸子里泛出一抹敬仰:“说起谢方同王莽,一个是将门,一个是外戚,但两人早年的仕途却如两架南北相驰的马车,一个刚出生便贵不可言,一个却始终怀才不遇,脉脉不得志……”
苏栾拿起茶抿了一口,润一润喉,颇有一种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感觉,就差手持一柄小扇了:“王莽虽是太后的子侄,却一直在一族遭受排王氏挤,仕途本是坎坷,却因为结交了当时已是校尉的谢方,得到了汉成帝的赏识,又是外戚,自然成为了朝廷的一个新贵。”
“可惜好景不长,哀帝登基不久,王莽不知何故触动了上层的利益,被贬离长安。其实如果一直这样也好,大家都求仁得仁,一直持续下去也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惨剧……”
苏栾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几分惋惜:“可谢方在成为大司马不久,顾念着他同王莽的情谊和才华,动用他所能动的所有人事,又将王莽调回了长安,可这时谁也不知道王莽包藏了一颗祸心,在平帝继位三年后,把持朝政,长安之变之中逼走谢方,毒死平帝,终归是篡了谢方一直为之殚精竭虑的汉朝。”
青竹看着眼前说到此处那个一脸眉飞色舞扼腕痛惜不已的苏栾,这一瞬间似是连脸上紧绷着的棱角都显得柔和许多,长安之变……
便是在那天,父亲同王莽这两位昔日知己终得刀剑相向,也在那天,浩水之滨……
青竹暗自惆怅之时,对面苏栾干脆把手中一直抱着的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搁,颇是兴致盎然道:
“长安之变一战惨烈之极,然谢方不愧为举世名将,当天竟率领区区三千虎贲将士,愣是在长安城中浴血硬是杀出了一条道路。据传那日单是尸骸都在城门下累积起一丈高,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味,自那之后长安城天空大雨下了整整一月,才将地上那些血渍冲洗干净……”
“谢方这等忠义之士最终还是率逃到绿林山里,时至今日举着的依旧是光复汉室的大旗,仍同王莽对峙着”,苏栾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我还听说,谢方的那位妻子,也是一名奇女子,为了摆脱王莽的追兵,只身抱着年方六岁的幼子跳入了浩水之中,眼都不眨一下,而当时怀中尚且年幼的孩子也都无半分啼哭,谢氏当真满门的忠烈……”
苏栾虽是说到忘情,但余光之下还是注意到对面青竹身形一震,关心地探过头去:“怎么了?”
就在此时老头又颤巍巍地将一碗热面端了上来,青竹取过一副筷子,娴熟执筷将热面挑起,浓浓的热气搁在二人之间让苏栾看不清此刻他的面容,不一会儿,青竹将拌好的那碗面就着筷子递到苏栾面前:“先吃面吧。”
苏栾呐呐地拿起筷子,一根根拨弄着碗里的面条,似是拨弄着什么稀罕事,嘴里却还是不停地咕哝着:“谢方视王莽如手足,王莽却待谢方如仇寇,弄得谢方家破人亡,可若不是昔日谢方的提携,又怎会有今日的王莽呢?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知年少的谢方若是知道今日的王莽竟是这般忘恩负义是否还会倾心相交……”
青竹此刻的神思已不知飘往何处,然在听到此处时手中拌面的动作却突然一顿,表情也是苏栾从未见过的凝重:“从王莽决心称帝的那一刻,王谢两人便注定要分道扬镳,再深厚的情谊,站在不同的立场,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涂添一分评说的点缀罢了……”
青竹凉薄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是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中:“其实细细想来,王莽负了谢方对他的期望,却没负谢方对他的情谊,但终究,王莽在良心上是对不起谢方的……”
苏栾疑惑地看着青竹,捻起一根面放在嘴里咀嚼,鼓着腮帮摇了摇头,茫然地表示没听懂。
青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就我所知,谢方的妻儿出事前曾被谢方提前安置在好友宛城太守那避难,可惜在谢方兵败逃离长安之后,宛城都尉翟义变节,向王莽告发了谢方妻儿的行踪,并擅自发兵追捕谢方的妻儿,最终迫得那位妻子跳入了浩水。”
“王莽终究是对谢方存了一丝愧疚,将变节的翟义明升暗降调去东郡做了个太守,翟义琢磨清了王莽的心思后,激灵之下聚众就在东郡打着兴汉的名义造气了反,不足两月便被王莽派兵镇压下来,头还被砍下送回长安,在长安城墙下挂了整整一月示众。这般算下来,王莽也算变着法地帮谢方的妻儿报了仇,终究也算是记着昔日谢方对他的知遇之恩了……”
青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是谢方的儿子,可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他却永远不能对别人说起,只因一个伦常。
他自小便在新野的阴府长大,父亲同王莽的那些恩怨都是听马叔对他说的,可他却对此并没太深的执念,这段恩怨,他始终是作为一个局外之人来看待的,客观,冷静地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心寒……
青竹唇角抿成了一条凉薄的线,苦笑一声,却抬头看见对面苏栾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将他望着,不禁蹙了蹙眉,探寻道:“怎么了?”
苏栾咽了咽口水,呆呆地:“从来没人和我讲过这些……”
苏栾扒拉完碗里的那碗汤面,愣愣想着方才青竹同她所说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从小到大,无论是那辽阔的令人心旷神怡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是后来巍巍高山群雄汇集的绿林军中,她所听到的言语,都是王莽如何如何卑鄙龌龊,再谈及王谢二人的那段恩怨,无人不是痛心疾首地说一句可怜昔日谢将军看走了眼。
等到之后的一次契机她同当事人之一的那位谢方悄悄问起同王莽这段恩怨时,也只能见当世这位豪杰默默叹一口气便不再言语,那时她还不太明白,可是现在……
她不傻,甚至人人都赞美她的聪颖,她不是没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可理解基于对事实原有的认知,当她所接触的所有事实都是一个模样,她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同众人并无二致,直至今天……
新野这家不知名的小面馆内,对面这个名叫谢青竹的男子是这样平静诉说了另外的一种王莽与谢方,并且直到此时,她都没生出一丝要与之一辩的想法,甚至她觉得,真相也许本就该如他所说的那样。
苏栾自沉思中回过神来,见青竹已不知何时将她默默望着,心里一跳,急忙找了个话题:“这面味道也不怎么样嘛……”刚说完就后悔了,苏栾感觉快被自己蠢哭了,哪有借人钱还厚着脸皮还嫌钱太少的……
“恩,确实不怎么样……”青竹轻轻嗯了一声。
苏栾又是一愣,却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而习惯使然,她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你不生气?”
青竹眉梢一挑,奇道:“为什么要生气?”
苏栾渐渐理直气壮起来:“因为我说你的面不好吃啊……”
青竹一阵无奈,搞不懂这丫头突然在闹些什么,却依旧赞同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实话,这味道我也不喜欢。”
苏栾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甜甜笑着,十分甜美的笑容中便透着七分狡黠:“那就不能抵消我的烧鸡了吧?”
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