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和三年的第一枝腊梅绽放在章华宫的院落时，许愫猜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已经是春天了？”睁着迷蒙的眼问道。

“是啊，已经到春天了。”高姑姑含泪答道。她握着她的手，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心冰凉，如同死人一般。

死，多么可怕的字眼，意味着舍弃一切，被一切舍弃，天人永隔，阴阳相别。高初星清楚的记得自己是七岁那年被送去许愫身边的，彼时的许家大小姐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在乳母的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见她便笑，那是高初星见过的，最澄澈纯净的笑容。她在她身边陪了将近她三十七个春秋，从未背叛，亦从未分离。

“阿浔死后，我居然还是活了这么些年。”许愫扬起一抹虚弱而温柔的笑，而悲哀的神色如霜雪般逐渐覆盖了她的眼眸，“这么些年，还有谁愿意在奈何桥旁等着我。”

高姑姑哽咽道：“不会孤单的，不会的……”

“初星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害怕孤独的孩子么？”她似是宽慰又似是自嘲的对自己的侍女笑了笑，“孤独了这么些年，我早就不怕了。我也不期望谁还能等着我，这一生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我都亏欠太多……这一生，我都错了。”

高姑姑泣不成声。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山呼万岁的声音清晰传进了昏暗的内殿。

“是他来了，正好……”她由高姑姑扶着吃力的坐起。

来者的大步闯入带起初春料峭的寒风，殿内苦涩的药味似乎被冲淡了几分。燕晢站在门口，一路追随过来的阳光铺在他的身后，刺的许愫有些眼睛疼，可目光还是不依不饶的停驻在他身上。

她的记性愈发的差了，几年不见她连燕晢的模样都忘得干干净净，此时重逢，她这才惊觉，原来他生的这样像她。

他们体内流着相似的血，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他倚在门旁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开口：“朕看见你便觉得苦恼，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请陛下解惑。”她很是平静的回话。

燕晢上前半步，直视着许愫的眼，音色寒冷，“我在想，你死后朕究竟是将你葬入道宗皇帝的瑞陵好，还是葬入宁宗皇帝的禄陵好。”道宗是燕晢的父亲燕泓，宁宗是燕晢的叔父燕浔，他们都是许愫昔日的丈夫，“或者——”燕晢刻毒道：“直接将你抛尸弃骨在两座皇陵之间好了。”

“随意。”许愫满不在乎。

许愫这样的态度倒是让高姑姑急了，匆忙下跪叩首，“陛下，娘娘好说歹说也是陛下的母亲，望陛下念在血缘之恩，让娘娘死后得以……”

“滚出去。”燕晢直截了当的打断她的话，声调未扬，并不疾言厉色可分明字字肃杀，“这种话朕早就听烦了，高姑姑你也无需太过急切，等太后一死朕便让你作陪。”

“你不能杀她。”许愫看着他，一字一顿的命令，刹那气势逼人仿佛她还是昔年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后。

燕晢于是冰冷的轻笑，“太后娘娘不需要陪葬？可朕，已经替太后拟定好人选了呢。”他伸手朝门边抱着女童的乳娘指，“那个小丫头如何？”

“她是你叔父的遗孤，养在我身畔三载，你敢动她。”

“朕为何不敢，朕不但要在你死后让你无地葬身，还要将你所在乎的，所不舍的——毁了。”他清浅的笑，与许愫相似的眼眸中有深切的疯狂与哀凉，“你能阻止朕么，你不能。”

许愫眼波黯了黯，她缓缓抬手，将鬓边散落的长发捋到耳后——曾经的青丝如墨，已染了不少霜雪，她是真的老了，老到连驳斥的气力都没有了，十指干枯如柴，眼角满布沧桑，哪里还有昔日的风华摄人，死亡就在眼前，她可以嗅到坟墓泥土的气息，终于，她幽幽一叹，朝着燕晢轻声，“我用一个秘密来换我们一世仇恨的两清。”

燕晢不屑，“你还有什么能和我换。”

“不听，你会后悔的，一定。”濒死之人混浊的双眼里，是满满的笃定，带着诅咒般的冷酷。

鬼使神差，他上前，在许愫面前俯低了身子。

许愫微笑，“其实，我不是你的母亲……”耳语轻柔，像是梅树枝头一瓣腊梅飘坠。

鸦翅睫猛地颤了颤，燕晢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牙关中逼出，那样惊惶，“你骗我……”

“想知道你真正的母亲在哪么？”许愫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瘫倒在了床榻上，可她笑得仿佛是个胜者。

“你骗我！”燕晢疾步后退，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多宝格，就好像许愫是什么可怖的兽，他迫切的想要逃离。

回答他的是许愫放肆张扬的笑声，“这就是我能和你交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