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檀卷偷书
又是一个天空漆黑如倒墨的夜,纵然已经快入冬了。南海仍是温暖依旧,昏黄烛影下,萧易寒单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饱了墨水的笔,在宣纸上留下一块有一块的墨迹,却写不出来任何的东西。
果然是习武习的,连一首诗都写不出来了!他有些许懊恼的放下笔。
说真的,他进广毓以后,每日听的都是各大门派史,武功招式,经络穴位图……
这样怎么写诗啊,不过说真的,时间过得也真是很快。
一日一日流过,转眼间,他来广毓已经一个月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二十多年来从没有学过武功,但是他却能异常快的跟上课程,并且运用自如,从刚开始文文弱弱的弱不禁风,到现在可以成功对付华元白,简直是神迹一般的进步。起码现在,不会随便被人欺负了。
可是,这两个月,充实是充实,每天忙不过来的匆匆忙碌着。
他却仍然感觉少了一些什么东西——房间里的书架仍然是空空的。
他一手搭在书架上,都落灰了……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书来看,毕竟这两个月全在招式上下功夫了。
现在这个时间,华元白和华柠薇应该在楼下“畅谈”吧,最近华柠薇学会了茶道,每天搞回来茶叶要给萧易寒和华元白煮,两个男人坳不过她,一喝就是一缸一缸的,华元白还和他抱怨说:“老子喝酒都没喝过这么多!”半夜尿急找不到茅厕,他直接跑出门外解决了……
现在,他隐约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
“哥,今天是上好的碧螺春!”
“……”
“来尝一杯!”
“再来一杯!”
“再来!”
“老哥好肚量!再来一杯!”……
他觉得很有必要下去拯救一下华元白。
“哎呀!萧易寒你下来啦,今天是上好的碧螺春,来喝一杯吧!”刚下一半楼梯,萧易寒就迎上华柠薇“灿烂如阳光”的笑脸。
“呵呵。”毕竟有求于人,而且作为豪迈的英雄人物,当然是要就兄弟于水火之中!
萧易寒的大英雄气节被彻底触发!
他接过华柠薇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而远观华元白,正是一副好小子老子果真没有看错人的悲壮表情。
“诶柠薇啊,我问你广毓宫内有没有什么藏书万卷的地方?”他说到藏书万卷这个词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广毓一个习武之地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
他正视着华柠薇,手中还端着有着余温的茶杯。
“有啊,檀卷阁,据说整个轩宁十六州南边七个州里最大的藏书阁就是檀卷阁啊。离我们这里不远,一直直走就是了。诶?你问这个干什么?”
得知答案的萧易寒撂下茶杯,飞奔而去。
“啊喂!现在都闭门了啊!”
萧易寒走后,华柠薇回过身,眼波流转。
她妩媚的笑笑,媚眼如丝。
“哥……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说的华元白心里冒汗,两条腿直打颤,后背有一阵彻骨的凉意袭来。
“啊……”
“你说你最亲爱的妹妹,亲手泡的茶,你不应该通通喝光光呢?”
“这……”
华元白死死盯着那茶壶,尴尬的笑两声,咽了口吐沫。
“还是……不要……”
“嗯?”
却被华柠薇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当然要喝啦!”
他强颜欢笑着,从脸上生生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眼里却是绝望和痛苦!
“那就好!”华柠薇满意的昂起了头!
“说好的救兄弟呢!”
他在心里咆哮着。
萧易寒刚走出几百步远,就看见一个宏伟的大殿,灯笼的暖黄的光打在朱红的牌匾上,上书书法苍劲有力。
檀卷阁!
居然这么大!看来我是有福了!可是在闭门的时候进去看书,免不得被钱阁主逮到又是一顿臭骂,说不定还会……
萧易寒担心的是钱阁主罚他抄武林史。
因为华元白的缘故,钱阁主对萧易寒和华柠薇的态度也是冰冷冷的。有一天晚上被华柠薇灌茶水喝,提了精神,一直到晨习前半个时辰才睡着,去上晨习的时候晚到了足足两刻钟,钱阁主气的吹胡子瞪眼睛,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揉过的宣纸一样。当时大喝一声:“你们给我抄整部武林史!”萧易寒心里念叨了一句:从小我倒是没提过剑,不过爷爷提笔的时间比这老头子提笔的时间不知道多了多少。念及此处,他不禁笑了出来,却被钱阁主瞄到了,他当即冷笑一声:“五十遍!”
这句五十遍如同五雷轰顶,萧易寒仍记得当他抄完之后那只仿佛不是他的右手,颤抖着仿佛要脱开骨头。至于华元白和华柠薇,呵呵,你觉得他们会抄么?当萧易寒把那摞半人高的宣纸呈在钱阁主面前时,钱阁主一个轻蔑的表情落下来。
现在萧易寒怀疑,那一摞写着他引以为豪的狂草的宣纸是不是已经在钱阁主去茅厕的时候被用掉了。
“管……管他呢!”萧易寒嘴角抽搐了一下,瞬间撇开杂念。
可能是习武的关系吧,他不由得胆子都大了几分。
他正步走到门前,发现,原来根本没落锁嘛……
不对啊,怎么可能不落锁呢?
是不是有人来过了,这门还关得这么不严实。
看来爱读书的好孩子不止我一个啊……他心中窃喜着,终于有人一起背黑锅了。
是啊,但愿这个人可以和他一起背黑锅。
他蹑手蹑脚的进去,连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不发出来,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提着一丝警惕。银色的月光从窗口倾落进来,像是一层银霜。他可以看见檀卷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一层层书卷,从明至暗,最深处像一个黑暗的无底洞,不知道尽头是什么,在哪里。
他忘记挑了灯笼来,只能在有月光的区域徘徊着。
难得满心欢喜,这两个月里除了经络图和武林史,他几乎没看过其它的书。
他择了一本,轻倚着书架,细细研读着,这月光竟比任何烛火都要自然。
渐渐的忽略了那个不明的第二个人,那个据说是可以和他一起背黑锅的人。
江漪珠的脚步轻轻落在地上,眉目冷清直直化入月光,她已经许久没有踏进檀卷阁了。
仿佛还是那年仲夏夜,师傅领着她,声音温润如玉。
“珠儿,你精通千招万式,也不抵这万卷古书。”
她眸子中的冷清瞬间化开。
她蓦地停住了,眸光瞬间凝结在萧亦寒身上。她的长眉浅蹙,本想开口,话却已经扼在了喉咙里。他来干什么……
而萧易寒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江漪珠的靠近,他倚着书架,悠闲地翻着书页,看来是有准备在这里待上一夜的打算了。
江漪珠在书柜后,透过书籍之间的缝隙,淡淡的看着萧易寒的侧脸。
他侧脸的轮廓很好看,线条柔和,鼻梁却挺拔,眉目间氤氲着一层淡淡的书卷气,挥之不去的儒雅。
她淡淡的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及其细微的弧度。说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总感觉,他不知道哪里变了。
她注视着萧易寒很久很久,不知道他手中的书翻过了几页,书页翻动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悦耳。
她把碎发挽到耳后,笑意愈浓起来。
月光正好能映到他的书页上,江漪珠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几行字: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看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这声音倒是给了萧易寒不小的一惊。
试想一下偷偷摸摸的一件事,还是在大半夜,一个穿着素衣的女人用空灵的声音问你一句:“看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他猛地一转头,手上的书没拿住,啪的掉到了地上。
“谁!”他扫了一眼四周,惊惧的缩到一边。
“是我。”江漪珠从书柜后绕过来,把他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萧易寒拿过书,满心怜爱的看了好几眼。才抬眼望江漪珠。
好久没见着了,那样冷清的眉目,世间好像没有其他女子,胜她风姿,这般绰约。也许自己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宫主……”萧易寒没有施礼,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他想把眼神挪开,却偏偏像有了吸石似的,挪不开半分,江漪珠倒也没有强求。
“嗯,你在这里干嘛?要看书也要如此偷偷摸摸吗?”她目光落在萧易寒手上的那一本。
萧易寒慌忙的把那本书藏到身后。
“钱阁主看我不顺眼,要借书的话,”他耸耸肩“恐怕没戏。”
“钱阁主倒是广毓的老人了。他为什么会看你不顺眼?”江漪珠眉目瞬间冷下来。
萧易寒把全部实情陈述了一遍后,江漪珠笑了:“前些日子我听调笙刚说过这个华元白。”
“你习了武,竟然也这么胆小怕事。”
“胆小怕事?我已经很欣慰我敢进来看书了。”他憨憨的笑着。
“那您呢?为什么这么晚了来?广毓殿里的卷应该不少吧。”说道您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
“不是为了看书……我也只有晚上才来,而且已经很久,”她眉目低垂着,像是牵动了什么情丝“没来了。”
萧易寒知趣,没再问下去。
他想不到,恍若神邸般皎洁的江漪珠,有一天也会为情所动。
也对,神仙尚有执念,可她,始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既然这么喜欢,以后常来吧,以后白天来,我亲自和钱阁主说一声。”
江漪珠话音刚落,萧易寒连忙“不用了不用了!”的阻止起来。
“为什么?”不论是疑问句还是感叹句,她的声线永远那么淡漠。
“因为……因为,”他努力的编着任何可信的并且不荒诞理由“我平日里用功的很!白日无闲看书!”他说的理直气壮。
因为只有晚上才能见着你。
“那就算了吧。”江漪珠偷偷抿嘴笑了,没叫萧易寒看见。
“您晚上来,是因为一个人吗?”萧易寒试探的问道。
“是,那是个很重要的人。”江漪珠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
“那个人,对您很好是么?”
“是,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没有之一。”她回答的如此笃定,毋庸置疑似得。
“哦……”
天空渐渐浅明起来,星子隐退了,现在翻成了南海海水一般,透彻的蓝。
“天亮了,你回去吧,今日辰时,照常晨习。”江漪珠熟悉的,如泠泠碎玉坠玉盘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拂袖而去,渐渐消失在书柜尽头。
萧易寒呆怔怔的把书放回去,也缓步离开了。
其实我想,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是我……也许这一生,只能是想想,而已。
待他们离开后,有人咯咯娇笑了两声:“有好戏看了呐。”那声音柔若春水,淡淡中有一丝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