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东风错
以后的日子,白熠借口身上的伤,成日窝在自己的房里不出门。
她自小就是个闯祸胚,受家法早已是家常便饭,每次回家都会备上上好的金疮药。这次下山她更是早有准备,带了一筐的灵丹妙药。加上子凉替她上药也早已驾轻就熟、炉火纯青,所以她身上伤其实已大好。
她只是怕碰上舅舅失望的眼神。
她怕碰上他,心中却隐隐盼着舅舅像往日责罚了她之后,能上她的房里来看看她,关切地问她一句“还疼么?”
可一连三日,舅母和大哥时常过来看看她,苦口婆心地劝诫她,舅舅却从没踏进她的屋子。
她毁了白昀的婚事,还明知舅舅的忌讳,“爱上”他最不喜的人。她知道舅舅这次是真的恼了,但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这三日,白熠过得身心俱疲,可偏偏管彤依旧没有丝毫消息。
望穿了秋水,第四日,白熠终是将青墨盼来了。
幸而阎法适也尚未回平渊,现在拿到星落也不算太晚。
然而,她等来的竟不是星落,而是池华的一封信笺。
一下子,白熠感觉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她绷紧了神经:果然被师傅发现了么?
她展开了信,眼睛划过那一个个潇然隽秀的字,她只觉得那一个个字,像一把一把锯子在她心上一下一下狠狠地拉过,脑袋轰地一声炸开。紧紧攒住的手将信纸揉皱,可她却仍是止不住战栗。
还未等缓过神来,子凉突然风风火火地撞门进了屋,挟了她直朝外跑。
白熠的脑袋像被什么挖空了似的,子凉嘴中急急地说着什么她竟辨不清。还没等察觉,她已被拖拽到正堂。
白家人不多,十数口,从上到下,尽数站在外堂,却是个个屏气敛神。
有客。她不认识。
银线紫缎,眉眼细婉,身边侍立着素衣随从。
手上,一轴布卷明黄。
白熠头脑涨涨的,没什么力气思考。
池华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和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让白熠有些猝不及防,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闻一声“接旨”,声线尖细。一时间,跪落一室的人。
白熠被白晔扯了衣袖才恍恍惚惚随众人跪了下来。
茫然朝白晔看去,却看见他直直盯着地面,眉目紧敛。看向跪在侧前的白斯年,他更是面色沉郁、眉宇深凝。
这道圣旨毫无征兆,来得蹊跷,白家上下无不震惊。
传旨的领头公公自称为曹文元。他声线绵细,那宣旨的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白熠的心,揪得她七慌八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姑射山医女白熠端秀温婉,蕙质兰心,宜侍君侧。特此封为宸妃,不日行典。着即入宫,赐居昶春殿。钦此。”
马车疾行,帘子摇曳,阳光从帘子的间隙一下一下射进马车,照得白熠的脸苍白。
圣旨既下,又言明了即日入宫,自是没有丝毫回环的余地,白熠只得跟着曹公公一行赶赴帝都。
车厢内的沉默和阴郁氛围令同行的子凉隐隐不安,但更令她不安的白熠的反常——她那个成日天南海北、喋喋不休的话唠小姐此刻却一言不发,眸中空空的坐在她对面发呆。
子凉极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这略尴尬的气氛。
她回想刚刚曹公公宣旨时,白熠惊愕失色的模样,加上她现在又呆若木鸡,她猜想她应该也没有料到会有这道圣旨,也该是不太乐意这桩婚事的。
但她也知道她家小姐,她向来倔得很,被人招惹了不喜听人从中调解,你唯有站在她这一边帮她数落她的对头,等你把那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她兴许就消了气,还会反过来指出你言语中不公正的地方,指不定还会对你将那人夸上一夸,以消除你心中对那人的深深误解。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总不能教她对白熠说:“哎,那个皇帝小儿竟然想娶小姐你为妃,眼光真真忒差!”也不能说:“他区区一国之君竟然想娶我家小姐为妃,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子凉着实不知自己到底说些什么才最适宜,一句话在心里千回百转,终是说了出来:“小姐,你竟何时又勾搭上了皇上?”
白熠收回放空的目光看向子凉,死声活气地应了声,“我也不知”。
子凉一惊,她家小姐果然非比寻常,竟在连自己都不之情的情况下把皇上给勾搭上了?
又想开口,却见白熠将食指放在嘴边,又将手冲她摆了摆,复又指向车门帘。
子凉平日里精怪则精怪些,却也只是嘴贫,正经时刻她丝毫不得马虎。她知道白熠是在告诉她隔墙有耳,她会意地点了点头,立刻噤了声。
除了隔墙有耳这个原因,白熠确实也不想多说什么。她有些疲乏,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养神,脑子里却来回翻碾着圣旨的内容。
这道圣旨来得虽毫无端由,却是解释了池华那封莫名的信笺。
曹公公赴白家宣的旨,这圣旨上说的却是“姑射山医女白熠”。
白熠虽常往白府走动,却皆做的男装打扮。白家搬往平渊亦鲜与别家深交,邻里只知有个名唤白熠的年轻人与白家交好,却不知其真正身份,亦不知其是女子之身。然姑射山神医池华有个名唤白熠的女弟子,知情者虽不过沧海一粟,终归还是有人知悉的。
所以,天雍帝想娶白熠,先毋论个中缘由,他想娶的想见是姑射山池华的弟子白熠,而非罪将白斯年之甥女白熠。
可又有谁知道“姑射山医女白熠”是白家的外甥女,并且现在身在平渊白斯年家呢?
天雍帝乃一国之君,想要得到迷榖轻而易举。白熠猜想,这道圣旨必是先到了姑射山。曹公公经池华提点方知她在白家,才会来了白家寻她。
圣旨既是到过姑射山,那池华便知她非遵旨嫁皇帝不可。方修了书来,与她说了那些话。
寥寥数字,此时此刻狠狠碾过白熠的脑海。
“欣闻大喜,遥佑安祺。珍重。池华字。”
方读这信笺时,白熠只道池华所说的大喜指的是她与平渊王。心想,她予管彤的信件只托她去偷池华丹房的星落,却未曾提过她代白昀出嫁之事。正愕然他何以出“大喜”之言,却不知后来竟有了那道圣旨。
不错,确是大喜。
一朝枝头成凤凰,是为大喜。
但她不是凤凰,她是在姑射山自由自在的野鸟,是他亲手放养在山间的野鸟。
十七年间,她与池华一起的所有点滴涌入脑中。
他忧心她出门采药太疲惫,他便教她吹箫,帮她驯服了雪兕做坐骑。
他担心她住在山上会想念舅父、舅母,他便将他的宝贝青墨送给她传信。
忙碌的时候,他“小白,小白”地唤着支使她,她佯装生气地说,像是舅舅家隔壁的王伯伯在唤小狗。他温柔地笑笑,伸手将她的头发揉乱。
小的时候他替她洗澡,她淘气向他泼水,澡还未洗净,他却总是先将衣服湿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她哇哇地叫疼。其实他已经收了力道,可下次打她,他落手会更轻。
她白天赖床时,他坐在她床边极为耐心地一寸一寸扒了她抓得牢牢的被子,笑着将被子捧走。她蜷缩在床上愤愤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最后只得不情愿地起床。晚上再睡时,被子在床上铺得整齐,她钻进松松软软的被窝,一股暖暖的阳光的味道便一夜萦绕在鼻尖。她体寒,姑射山四季如春,晚上却更深露重,可她却总是能睡得香甜。
她跟池华学医十七年。他惜她如亲妹。她敬他如兄长。
十七年,是她所活的所有年岁。
如今她要嫁人了,逼于无奈。他却用谦礼的笔触向她道贺,淡漠而凉薄。
其实,他都懂的,他知道她是野鸟,不是凤凰。就像她也知晓,他不喜插手山外之事,不愿与天家有所牵涉一样。
是因为她不知什么时候招惹了皇帝,所以他才不想要这枚他亲手放飞的野鸟了么?所以他要将她丢弃了么?
回想起临行前,大哥的面色愁肠深锁,舅母的叮嘱山绵水汤。便连最忌讳皇室,原先还生了她气的舅舅给她的亦非责骂,而是让她心安些许的温暖一握和一句“等舅舅来”。
终归还是血浓于水。
她难过,不为她要被迫入宫。如果心中无笼,在哪里都能过得怡然自在。
她难过,为的,是池华的那句“遥佑安祺”。
原来,十七年的师徒情谊终是抵不过一道圣旨,更比不得血浓于水的亲情。
白熠坐直了身子,骨碌转了转眸子,燥了眼中的雾气。
池华不要她了,今日之事,实非大喜,但她却不能就此自暴自弃。她前面的道路是如何、入宫后的日子是忧是喜,她皆不知。
此外,眼前还有一团浓重的迷雾障着。
譬如,这天雍帝却是从哪里知悉她一介医女?竟又为何要娶她?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被天雍帝召至帝都的阎法适。现下想来,她与皇帝唯一的交集便只有她这准新郎官平渊王爷了。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他?
想了片刻,白熠摇了摇头——他看她的眼神缱绻温柔,他被迫离开却将有关她的事情安排地细致周详,他用映泉明月般的声音告诉她让她等她。
她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为何要娶她,但她知道,不会是因为阎法适。
除此之外,还有,那迟迟未来的星落也叫白熠疑惑。
白熠传信让管彤帮忙去炼丹房偷禁药星落,虽未言明缘由,但却在信中强调了其性命攸关的紧要性。白熠与师姐管彤自小一块儿长大。管彤虽向来不屑与白熠为伍,从不与她一块儿调皮捣蛋,却是真心实意地待她这个师妹的。所以,白熠笃定管彤会出手相助,至多不过回去受她一顿拷问。退一步说,哪怕她没偷着丹药,抑或是不幸被池华逮着了,她也总该给她个回信。
然而,自白熠放走青墨,整整五日,管彤音信全无。
白熠脑中混沌作一团——皇帝、圣旨、星落……
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