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权.梅非解语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坐于龙椅,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宽大的盘龙冕服掩住了身形的单薄,平添几分威严,旒珠在他面前垂下,让人瞧不清他的眸,只能让人从那幽冷平静的音色中去揣测帝王的心思。
梅宜语被押上金殿时,首先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似是平淡的问话,这才醒悟,原来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敛衽下拜,虽是披发跣足一副罪人的狼狈容仪,可礼数周全姿态从容,“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安。回陛下,妾身梅氏。”
“唔,梅氏……”燕晢稍稍回忆了下,“朕记起来了,朕的确是封了一个姓梅的婕妤。”
“正是妾身。”她叩首。
“那么,梅氏。”他坐直了身子,眯起一双幽黑的眸,“是谁给你胆量,敢谋害朕。”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细而短的银针,在宁天殿的金玉殿堂中兀自闪着幽冷寒光。
梅宜语垂眸,抿着唇不肯多言。她生着极好的容颜,眉目贞静秀婉,而这样看似柔顺的面相,固执起来也往往是最固执的。
燕晢也懒得去追究她的倔强,原本这样一个容貌姓名都无法给他留下什么映像的妃嫔他是不会来亲自审问的,他只是愤怒并好奇,究竟是何人竟敢迷惑于他还险些害了昤昽,“你不说也罢。”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着少女低垂着头,乌发披散,露出半截纤细脆弱的粉颈,“反正——聂氏已经死了。”他有些恶意的笑了笑。
“什么?”淡然的静瞬间被打破。她骤然抬首,面上有激烈的表情汹涌。
“伤心?不敢置信?怨恨?”燕晢从龙椅上站起,悠然走下玉阶,站在她五步远的地方,品读着她复杂的神情,“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昤昽说,眼前这个女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他想这是没有错的,否则他那夜也不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轻易就制住了她。
那一双清亮如琥珀的眼眸中涌出了泪,她神情哀恸,似是惋叹似是悼念。
“或者说,你是被她用咒符迷了心神?”他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又试探着问道。
梅宜语摇头,将泪拭去,又一叩首,“绝无此事,妾身之所以犯下种种罪行,皆是自愿,无需推诿。古人言滴水恩当涌泉报,她……是妾身的救命恩人。”
“如此说来朕当嘉奖你的重情重义?”燕晢似笑非笑,抱臂打量着她,讥诮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妾身不敢。”她重重一叩首,白皙的前额都磕出了血,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她的脸上没有畏葸之色,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陛下,妾身恳请陛下远离皇后!皇后乃妖邪,不利社稷。妾身恳请陛下多位为苍生着想,为大应着想。”
“住口。”仍是方才的语调,不曾拔高声音,也听不出愤怒,但他的眼眸却忽然变了,真真正正的染上了杀意。
饶是梅宜语都不敢再多言,飞快的低下头去。
“你今后若再说方才那番话,朕必定杀了你。”他终究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身负手,一步步走回了那个属于他的,高高在上的龙椅,“还有,朕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你就去冷宫呆着吧。”
“是……”梅宜语声音有些颤,她抬眸,望一眼那高处遥不可及的背影,“不过,妾身走之前能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讲。”冰冷的,心不在焉的一个字。
“妾身想知道,那夜,妾身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明明知道这样的话可能会触到逆鳞,但她还是想要问个明白。
她想她此生都不会忘记那夜的月光,那夜城墙微凉的风,那夜古怪却温柔的少年——她会记住这一幅画卷,无关风月情爱,只是因为太美好,美好到让她过去十五年黯淡的回忆之中第一次添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只可惜最后这一切,终究只是个幻梦,拜幻神香所赐。
但她无法理解。明明幻神香还没有燃尽,为何这场梦会提前醒来。
她惴惴不安的等着答案,等着等着,眼眸一分分的黯淡。
然而,燕晢却忽然开口了,轻柔沙哑的少年嗓音,“破绽?破绽太多了,从哪里说起好呢?”他轻哼一声,“你最大的破绽,就是你自己。你们……完全不同。你会带着我去看朝阳,而昤昽,会留下来陪我度过漫长黑夜。”
他最后一句话,近乎梦呓般轻柔模糊,如烟雾般迷蒙,难以捉摸。十五岁的梅宜语呆愣,彼时稚气未脱的她尚不能理解,直到很多年后她看着她年少时所仰慕的美好凋零成灰,看着末日将临的醉生梦死,方知这世上有些人,是从来不需要救赎的,他们宁愿在黑暗中与另一个孤独者相拥取暖,也不屑于别人的拯救。
苦海无涯,不妨溺死其中。
天和元年十一月初一,婕妤梅氏废,迁居冷宫。
她恭谨的朝那个背影三叩三拜,然后退出。最后定格在回忆里的,是宁天殿的朱墙翠瓦天家奢华。
她以为此去再不复返,从此余生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