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权.雾中伺乾坤
方旖旎静坐于蓁叶席上,轻抿着白玉杯中的佳酿,那酒极烈,入喉灼烧如火。她面上却仍是沉静如水的神色,鸦翅睫轻垂,半掩墨玉般的眼瞳。
“方姑娘。”龟奴小福无声无息走了进来,压低了声在方旖旎耳畔道:“公子大约一个时辰后便来缀玉楼,说是有事要与姑娘商议……”他顿了顿,向窗外觑了一眼,“姑娘可要将今日陛下造访之事告之公子?”
对面的小酒馆中,有一对男女结了帐,正欲离去——那是当朝帝后。
“这等小事,告诉三郎做什么?”方旖旎漫不经心,抬手再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她喝的并不疾,倒似品茗般优雅,所以小福一时也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陪着笑道:“这恐怕不妥,公子他……”
方旖旎斜眼,她的笑靥素来是若春景明媚的,此时却有几分冰冷,“小福,你究竟是我的奴才呢?还是三郎的心腹,缘何‘公子’二字三句话不离口。”
“这……”小福语塞,在他看来方旖旎与左澪早是一体,他忠于哪个都是一样的,方旖旎适才那番话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小福是觉着,陛下来意莫测,姑娘要小心才好……”他嗫嚅着解释。
方旖旎饮尽残酒,沉默一会后颔首,“也是。”燕晢当年虽说是赖左氏夺权,却也未必全然信任左氏。何况,还有个赵皇后。
她不会忘了左澪在与她说起当朝赵后时面上的忧色,他说,这个像是突然出现在天子身侧的女人有着极美的容颜和过人的胆识,但凡敢于在朝堂上公然反对她的人都被她毫不犹豫赏了杖刑,无论那个人有多么显赫的身份;他说,这个女人在短短时间便取得了帝王的信任,有时无数位重臣的苦心劝谏,还抵不过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笑谈;他还说,这个女人而今已掌握了大半朝政,燕晢允许她在屏风后听政,允许她翻阅群臣上表,甚至批复奏本。
这样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女人,怎能让人不忌惮。
重熙金殿外群臣散去,这些手握苍生命数左右天下时局的文臣武将们虽仍是锦缎朝服在身,却不见了平素跋扈的神态,多是有些郁郁甚至垂头嗟叹着走出了臻平门,少有几个还有满脸愤愤之色。
众目睽睽之下圣驾离去,将他们这一干臣子直接撂下不顾,委实是荒唐至极,且狠狠折了他们的面子。
御前侍奉的贺安寿贺公公带着君王的口谕说是今日暂不早朝,这更是让他们怒上添怒。当即便有几个气性不好的武官在金殿之上大声喧哗,逼问贺安寿天子去处,激愤之时甚至以拳脚威胁。好在贺安寿机灵,前来宣旨时身边还不忘带几个侍卫,这才得以在侍卫保护下逃脱。
但如此场面大乱,平素矜贵的文武人臣乱作一团,有人痛斥妖后误国,有人哀叹君主无道,有人哭诉礼法如同虚设,太息民生之多艰,更有人索性挡住了其余要走的大臣,提议一同留在大殿,誓要待天子回銮讨个说法。
这一闹便闹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实在无法,方怏怏散去。
大司空丁湖自殿中踱步出来时仍是悠然从容,他出身于大应的贵胄世家,最是注重风仪,又为官三十余载,早已学会了何为喜怒不形于色。
帝王昏庸……可大应这些年来又几时出过明君?这些华服玉食的同僚,又哪里是真心忧国忧民?不过是为了谋个好名声罢了。他丁湖多年宦海浮沉,怎会不懂这些。
他轻蹙眉心,是因为听闻此番皇帝擅自出宫是由于皇后唆使。
赵后,这个女人的名字出现在朝野之上的时间并不长,而就在这不长的时间中,她已掀起几度风浪,区区一个女子,却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感到害怕。
祸国妖孽……丁湖知道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骂她,却不敢轻视于她。他们这些有一定资历的臣子大多都经历过理宗时的刘后之乱,和前朝因许氏封妃而起的血腥风波。帝王身边的女人,有时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亲家。”正兀自沉思长久之计的,却忽闻身后有人唤他。
是骠骑将军聂至绎,聂、丁两家是多年的世家,而他的长女也正好嫁了聂家子,次女与聂家小姐是手帕交,一同入宫互为照应,两家一文一武相辅相成,于是他立时换了一副笑颜,“将军。”
聂至绎却阴沉着脸,并不是因为他厌恶丁湖,而是性情中人,喜怒皆形于色,“亲家,唉……”他欲言又止,重重叹息。
“将军有何愁苦,但说无妨。”
聂至绎皱着刚劲的粗眉,闷声,“我不过是想不通罢了,这赵后妖姬,如何就能……唉!”他忆及自家幼女,又多了几丝忧色,“葶儿前些日子从宫中传信来,也不说自己吃了什么苦,只说让我好生保重。这个傻丫头,从小便好强,受了委屈也不会哭,她以为她不说为父母的就不知她的苦么……”
原来他只是为叹息自己的女儿而已。丁湖微微怔住,他还以为聂至绎那般恼怒是要与他说什么让人意难平的大事。他想起自己同样被送往宫中的次女渰云,不是不哀怜,他悉心教养十余年,正当貌美时节的女儿就只能埋没于宫墙之内寂寂老去,他怎能甘心。
“这个赵后!”却听一旁的聂至绎咬牙切齿,“有朝一日她若真敢辱我家葶儿,我必亲率兵马踏平元昭殿,为陛下为天下清理这个祸害!”
只不过是怒极之下的信口胡言,但丁湖却心底一颤,侧首,望着身旁犹自唾骂不止的武夫,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