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权.风尘娇客
缀玉楼的头牌方姑娘已不知红了多少个年头,秦楼楚馆自古便是薄情地,今朝众人讨好或许明日便是凄惨落魄,转瞬让人忘记,如方旖旎这般被刻在人心之上遗忘于时光之外的,实所罕见。她已然二十许,却仍如十四五岁那般骨骼轻灵,一舞倾城,万人追捧。
而这样一个万人追捧的女人,属于左澪。
燕晢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是因躲避自己的叔父端王而误打误撞进了缀玉楼,第二第三次见到她,却是因为左澪。
在他谋位夺权之时,左澪三番两次约他出宫议事都是在这烟花之地,而陪侍在他身畔的,正是这儿的花魁方旖旎。燕晢与这个女子少有交流,却不是对她不好奇的。
燕晢怔怔看着高楼对面的方旖旎,这才惊觉原来那里便是缀玉楼。自己大约是真的和这座楼阁太熟了,所以纵然是信步漫游,都能无意落脚在缀玉楼对面的酒馆。
方旖旎亦是看见了他的,眼波横媚,唇角攒着些许意味深长。
燕晢心念一动,扭头对昤昽道:“你先等等我,我去见一个人,打探些事。”
昤昽斜睨他一眼,懒懒道:“隔壁便是勾栏,你莫非是要去见相好?”
燕晢故意道:“是啊,正是去见我那红尘俏知己,你妒不妒?”
昤昽不屑的“嘁”了一声,偏过头去专心看杨铁嘴唾沫横飞说大应开国高祖的风流。
燕晢熟门熟路的进了缀玉楼,绕开那些脂粉客和半醺的姑娘,找到了方旖旎的住所。
轻叩三下檀木门,女子尾音略扬的腔调于他而言并不陌生,“进来吧,贵客。”
推门,迥异于烟柳地的清雅居室,像是哪家名儒的书房,方旖旎坐在窗边妆台前回眸,婉约一笑。
燕晢走进去掩好门,却与她靠的并不十分近,到底还是有些防备的——又或许,是因为女子身上馥郁却并不俗媚的胭脂香让他不敢上前。
她三千青丝绾成时兴的翻荷髻——却还差用簪子定住蓬松的发。她用抹了浅红蔻丹的手指按住发尾,另一只手拈着一支雕镂有半开蔷薇的玉搔头冲燕晢扬了扬,嗔笑:“愣着做什么,替我簪上呀。”
燕晢从来不解风情,只冷冷道:“梳妆之事自有僮仆,你找我做什么?”
方旖旎咯咯轻笑,曼声道:“哪里是我找你呀,分明是你,亲自来我这的呀。”她眼眸中似是藏着一朵盛春时节的花,那般娇媚,“陛下临幸此地,妾身三生有幸。”
“那还不端茶侍奉。”燕晢也不客气。
方旖旎抿唇,松了手,五尺乌发瞬间倾泻,光亮如瀑。她披发跣足,不见形容邋遢,反有率性洒脱之魏晋风仪。拖曳着樱红的裙,她将斗彩托盘端上,盘中无茶,倒有酒一壶,杯两只。
“风流之地怎可无酒助兴。”素手斟佳酿,甚是赏心悦目。
燕晢仰头一饮而尽。
方旖旎为他再满上,在勾栏奉酒劝饮乃是常事,她做来分外娴熟优雅,“陛下既肯赏光,是妾身之福。这酒是妾身藏了多年的竹叶青,陛下可还喜欢。”
燕晢执杯,细赏杯上绘着的牡丹,“还不差,只是扔略逊于宫中。”
方旖旎轻摇罗扇,佯作委屈,“都怨妾身招待不周,只是——陛下既然更喜宫中美酒,何苦来妾身这消磨时光。”
燕晢斜倚在榻上,打量着如玉佳人,也轻笑道:“不为美酒,但为美人。”
方旖旎略略垂首,含着些许娇羞的风姿愈发撩拨人——但她与燕晢都知,这不过是相互试探罢了,“陛下取笑了,妾身蒲柳色,怎抵皇后倾国倾城——”团扇坠着璎珞的象牙扇柄轻旋,指向了对面凝神听说书的女子。
只是一个背影,云鬟低垂,削肩纤腰,已足够窈窕让人目光停驻。
方旖旎美目流转,似笑非笑,“陛下此番出宫,可是为陪伊人共游?如斯韶光,莫负。”
“不该说朕耽于享乐,置朝政不顾么?”燕晢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方旖旎有些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顺口接了一句,“我又不是那朝中言官,何必对你说三道四。”
“你虽非朝中人……”燕晢悠然道,似漫不经心,“可你与朝政却是牵连不小,左家为国之臂膀,左澪为左家之翘楚,你为左澪之心腹——这天下大局,你有资格站于高处品评。”
方旖旎稍稍哑然,不过她为左澪效力彼此心照不宣,不必隐瞒更没有遮掩的理由,于是只笑道:“陛下抬举妾身了,妾身不过风尘卑贱之人,上不得台面,入不得家室,拼余生之残力报左公子知遇之恩,效忠于大应江山而已。”
“知遇之恩……”少年敏锐的抓住了关键所在,“左澪于你有什么恩,朕瞧你们……似乎可是多年旧相识。”
花魁善于逢迎的如花笑靥乍然涌现一丝凌厉,但又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于是放柔了声调,“陛下关心军国要政即好,寻常子民的琐屑事,大可不放在心上。”
“不说?”燕晢坐直了身子,笑意微寒,就在方旖旎以为自己是触怒了龙之逆鳞心头一凛时,他忽然又变了神色,懒散,似是满不在乎,“你既然不愿说,那我便猜好了。我猜——”他有些促狭的盯着方旖旎的双眸,“你喜欢他。”
很轻的四个字,却让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男女情的方旖旎陡然失了平静。
燕晢看着她晦暗的神色,轻快低笑,他知他猜对了。
“陛下真是好眼力……”几缕苦涩不经意流露,收敛了媚态的缀玉楼头牌苦笑,“我与左澪,诚然相识多年。那时我只是缀玉楼新买的雏儿,他是左府姨娘生的庶子。当时缀玉楼的花魁入左府献艺,我随同前往服侍花魁,无意间看见那个才十岁出头被罚跪在秋风里的男孩,我这一生的命,就此而改……”
她没有再多说下去,连嗟叹都隐藏得很好。
但燕晢却可以顺着这一点点的话语剖析。
多年前两两凄苦,多年后步步上攀,方旖旎于左澪,意义必然非比寻常。
可若是至关紧要之人,又为何忍心她这些年一直陷在勾栏肮脏地不得逃脱?那必然是因为方旖旎处在的这个肮脏地,有重要的用处。
“那么,他喜欢你么?”他又问。
方旖旎已没有了黯然,她含笑着为她斟酒,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