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昤昽一直是喜欢热闹的，也曾流连于市坊买卖的新奇，迷醉于酒肆醇厚的香气，惊艳于烟花瞬间绽开又划过天幕的绚丽。所以在很多年前，那个高贵居于深海的龙公主才会屡次不顾禁令上岸，只为听一听人世的喧哗，所以她才会沉湎于尘世，再也回不去碧海。

可时隔那么多年，她才发现她原来仍是眷恋红尘的，看着凡俗的世态万千，自己的目光便也被不自觉的吸引了，不知不觉便忘了自己是谁。或许她与燕晢都一样，都是因为多年的不得自由，所以才分外享受自由的滋味，甚至到了放肆的地步。

又或许，是那个天真好玩的龙四公主敖昤昽其实还活着，只是被她埋藏得太深，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曾发觉。

且不想这太多，她的目光落在临近的西域舞女身上。那个高鼻深目的女子轻盈回旋，舞得妖娆，身上缠着金铃，边走边舞，叮叮当当请脆响，她头上顶着瓦盆，却很稳，一路走，一路有人哄笑着往里头抛钱币，她则还那些人一个娇娆的眼波。

昤昽拉着燕晢一旁观看，到兴头处还不忘了将手上的金约指捋下来抛进那个女人的瓦盆里。

“这胡舞可是又换了新花样了。”转身去另一头看热闹的昤昽啧啧感慨，“我记得七十年前来大应的多是些龟兹人，穿着金纱袍子，腰肢纤细，晃得和条蛇似的。”

“可别与我说什么几十年前的事。”燕晢懊恼的皱着眉，“我又没见过，那时我都没生了呢。”他顺手买了一支大街小巷最寻常不过的糖葫芦，咬了一口，然后往昤昽那送。

“我记得前几日御膳房送来桂花糖蒸栗粉糕你还嫌恶，说是孩子才爱食甜。”昤昽将他的手推开，这厮是又忘了她吃不了东西。

燕晢不以为意，不一会儿又看上了一家小店的首饰，挑挑拣拣又买下了一支不知是真是假的银簪子，不由分说戴在了昤昽松松的倭堕髻旁。

即便不逢庙会节庆，帝都白日里依旧熙熙攘攘，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随处可见。擦肩而过的，既有抱布求鬻的妇人，步伐轻快的匠人，满身酒气的醉汉，虬髯浓眉的屠夫，也有四抬八抬十六抬的缎轿威风凛凛走过，里头坐着的不知是哪家权贵。

燕晢与昤昽在偌大的靳阳信步，也不在乎走到哪，出宫前换了衣裳，既不算华贵亦不曾刻意穷酸，只是容貌气韵皆胜于等闲，总有人频频回首打量，更有轻佻者抛来不怀好意的眼波——只是昤昽一个不经意的抬眸，不经意的视线相接让人莫名心头一凛，仿佛是触犯了什么不该亵渎的东西。

“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个乐坊，唔，这儿是个茶寮，这一片从前是湖，湖边摆渡的船夫唱曲很好听……”她轻声道，也不在乎燕晢是否听清，那些只存在于她回忆中的画面，她不指望谁能穿越时光重新看见。

那年尚不繁华却很热闹的靳阳商阜，那年执子手一步步走过的青石巷陌。

“絮絮叨叨什么，老婆子似的。”燕晢一把抓住她指着东边翠瓦高楼的手，“都转悠了大半个上午了，咱们歇歇脚去。”

昤昽才回过神便被他拽到了一家看起来倒也不算差的酒楼。昔年的连玦从来不会这样，他是君子翩翩，总噙着和煦浅笑，倒不像出尘清冷的道士反似温润如玉的儒生。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虽说感觉不到痛，但她猜方才燕晢的力道必然不小……这个眉目精致却凝着冷冽薄霜的少年，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气性不好却在很多年前耐着性子带她走完了建元城看遍了帝都风光的燕玘。

这个少年，还真是有些像阿杞……她稍稍恍惚。

不过也是，他，到底是燕家后嗣。她眼眸冻结成冰。

燕晢寻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胡乱点了些菜肴酒水来，未必比得上宫中，但他不会在这也末节上挑剔，左右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两年的事。

窗下走过两队卖杂耍的人，抛火炬碎大石，花样百出，燕晢看的出神，忽然惊堂木一声，又将他的主意吸引了过去。

那是京城说书最是闻名的杨老先生，七十余岁，腿脚早已不灵却口齿伶俐依旧，他混迹于茶楼酒肆中的年岁太久，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的本名，只管他叫杨铁嘴。

昤昽见他一面注目于窗下的杂耍，又一面尖着耳朵听说书，不犹有些好笑，笑他少年心性一心两用，“你若是喜欢……”她压低声音，“不妨将这些人都带回宫好了，也不赶在这一时。”

燕晢摇摇头，“带进宫里可就没趣了。”他抬首还想与昤昽说什么，却怔住。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女人，在对面的高楼，推开轩窗，缓缓梳着青丝，与他目光相触，朱唇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