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权.谈
文英殿地处皇城西北,幽静清雅,只是过于偏僻远离了皇城中轴,望不见宁天元昭的奢华精巧,在夏日只闻得蝉声聒噪,殿内却冷清得让心生凉意。萧墙外植着茂密的花木,因午后的斜阳而投下大片的阴影,笼盖住了坐在鱼鳞花窗前的女人,所以梅宜语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不犹有些不安。
“你这儿好生简朴。”女子接过梅宜语端来的六安茶,轻啜一口后感慨道:“就像我从前住的道观。”她有一张清丽的容貌,精心描了妆容,青丝绾成乐游髻,又一身晕间提花锦大袄,却于华贵之中更有一番清冷出尘之韵,就好似她身上的不是锦衣华服而是一袭素裳,她坐在这里品茗,就像山林隐士一般。
可她睁眼,眸中的戾气将她方才的淡然风仪悉数毁去,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在暗中也熠熠生辉,带着刀剑的寒意。
梅宜语也不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不好多问,于是只笑道:“你在我这住过那么久,怎么而今方有此叹?”
已是聂葶模样的平月抚摸着腕上的錾花镶玉的金镯子,幽幽道:“我也是成为了聂婕妤,住进了她的宫殿用了她的衣饰后方知何为天家富贵。”她敛睫,“在未入道观前,我只是个贫家女。”
“权贵盘剥百姓,诚然是不该的。”梅宜语想起自己也并不算十分宽裕的叔婶一家,以及年少时在靳阳大街小巷所目睹的贫民之艰辛,“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只能尽量节俭些,好减轻些自己心头的负疚罢了。”
平月自嘲浅笑,笑中有几丝痛苦之色漾开,“我原本不爱关心这些的,我只管安安心心的修我的道,喜欢将什么苍生黎元挂在嘴边的是我的师兄。可他已经死了……”她眼眸黯淡恍若失魂。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墓穴,死亡的网将他们一起网住谁也逃脱不开,她放弃了挣扎,想,这样与师兄一同死去,那也很好了。
可惜平云亲手剥夺了她的奢望,他连共死的机会都不曾予她,生同裘死同穴于他们而言可望而不可及。他那一记手刃不是为了终结她的苦难,而是为了将他的命给她。
他趁着她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将他的全部修为都渡到了她的体为她护住了心脉,然后,死在了昤昽的剑下。
黑暗成为她永远的噩梦之源,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很可怖的梦,只要醒来,只要能醒来,睁眼,就会是窗明几净现世安好。
可她看见的只有黑暗,吞噬了一切,荒芜山的明秀风光、同辈们的嬉笑打闹、藏经阁古卷的墨香,还有师兄竹下练剑的俊逸身姿……过往的所有美好,都碎在了黑暗之中,再寻不见。
梅宜语安静的搅着手中茶箸,这是个乖巧的女孩,不会多问什么,也不会怨恨什么。
“宜语……”
“诶。”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你说,我救了你,有朝一日你必当结草衔环相报。”她无意胁迫一个伶仃孤女,更不想仗着自己那一点小恩便对这柔顺的女孩呼来喝去——但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已被逼到了绝路。
她需要复仇,这样的念头就像一根倒钩的毒刺,深深扎进她的心头,再难拔出。她不想再回荒芜山了,也不想再去管自幼研习的那些道德典籍,自己是何身份,什么又是正邪?这一切她都不会再理会,什么清静无为修身悟道,她只要复仇,只要能痛饮仇者之血,她宁可永无来世。
“你要我怎么帮你。”少女的眼眸像是琥珀,透亮安宁,带着些许懵然之色。
平月的双眸一片空茫,被浸染过怨毒的瞳仁里不会再有如梅宜语一般的明亮澄澈,她轻轻道:“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嗯。”梅宜语颔首,毫无推脱之意,尽管她连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略有些小心的问道:“那,聂婕妤她……”
“你放心,待事成后,我自然会将这具身子交还给她。”平月并不介意多做几个空头承诺,“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呐,你也看到了,我为了除妖受伤太重,虽说活了下来,可那副模样怎么好在宫中隐藏呢?不得以我才借用了聂婕妤的躯壳。”
“嗯,我懂。”这个有着琥珀色双瞳的少女颔首,不曾怀疑。
真是个傻丫头。平月在心底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