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荒芜山后的梅花开了，回来时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下山前她的温软细语犹在耳畔，可他们再也看不到荒芜山的梅了。早已不是梅花开的时节，而他们，谁也回不去荒芜山。

他感觉心口一凉，无需低头，他知道有一柄长剑刺穿了那里。

他微微合眼，竟不觉得十分痛，在距地面数丈远的地底，却仿佛有阳光洒在眼睫上，是荒芜山和煦的春阳，映照着青翠的山林，师兄师弟们或练剑或嬉戏，偶尔会有些小辈跑来请求他指点，不经意回首，阿月总在身后，从聒噪天真的幼童，到灵秀温婉的少女，数百年如一日。

剑拔出时他的血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温热，他这一生诛杀了那么多的妖邪魔物，第一次尝到了自己的血是何滋味。

“龙女……”他倒地之前回首看了眼自己身后的那个女子。

“抱歉……”这是他最后留在人世的话语，微弱近乎无声，但他相信昤昽读懂了他的口型。

天色已近黎明，夜幕中的星子有些黯淡了。蒿草上的露水凝结，滑落，像是谁在滴泪。

是为她而泣么？潇然忽然有些伤感的想，她少有矫情的时候，但这回不同，因为她就快死了。

她勉强扭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的琉璃碗中慌乱的游动，却救不了他。平月施下的符印在逐渐失去灵力，她知道这是因为平月死了的缘故，但她依然没有力气挣扎了。

她想要对阿霂笑一下来安抚他，可惜已做不到，鱼是不会笑的——鲫鱼的特征在她七百年修行的人身上慢慢显现，鱼鳞渐渐长在肌肤上，双腿变成了鱼尾，鱼鳃出现在了耳后……她甚至觉得她的呼吸都愈发困难。她没有了自己的内丹，正在便回一条鱼，而等她彻底成为鱼的时候，也是她死的时候。

模糊的视野尽头忽然闪过朱红的影，在晦暗的黎明里分外夺目。

“大人……”她喃喃，声音嘶哑。她明白自己必须要赶在彻底失声前将所有要说的话说完，“大人，我……”

“你快死了。”昤昽站在她身边，并没有俯下身为她哭泣的意思，她是龙，对于潇然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也理应高高在上。

“是啊，大人，我快死了……”潇然的目光逐渐僵着，腔调有些无力，再不是那个昔日里那个飞扬跳脱的潇然，“告诉我，大人，平月死了没？”

昤昽沉默，用力点了点头。

“死了，死了就好……我总算，为我的儿子报了仇……”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只琉璃碗，里面的小鱼已经游动的越来越缓慢。

他也快死了。

阿霂是人与妖的混血，他的诞生本就不容于天理，混合着两个水火不容的种族的血的“孽种”，生命注定是脆弱的，之所以没有早殇，那是因为昤昽七十余年前随性的一个好心。可平月轻蔑且轻而易举的随手废了阿霂微薄的法力，打破了好容易才持住的平衡。平月不会在意一个“小孽种”的死亡，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触怒了一位母亲。

即便是妖，也会伤心，会愤怒。

“我从不认为‘有仇必报’这句话有什么错处。”昤昽冷冷道：“我只是鄙夷愚蠢的报复手段，潇然。”她看着地上那个半人半鱼的妖精，“不惜自毁内丹以此祸及仇家，在凡人的话里这就叫‘玉石俱焚’。”

“可大人……不也一样么……”她挣扎着如是开口：“但凡是心底有些傲气的生灵，都不会甘心有人肆意践踏自己的尊严。”

昤昽没有说话。

潇然的语速不得不加快，因为她已喘不过气来——毕竟她是水里的鱼，“内丹摧毁时瞬间紊乱的灵力一定会灼伤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姑……那可是我七百年的修为呵，她死得很惨对不对？大人……我可算是帮了你呢。”

“不。”昤昽仰头，看着月影淡薄孤星寥寥，凉风扑面，她在这样的风里深吸口气，“你是为了让我欠你一个情。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好，你替我杀了平月，以我的性子自然不能不报答于你，你死了，我便只有救活你的儿子算是偿恩。潇然，你在人间待久了，越来越精明了。”她忽然扬了声调，“只是潇然，你凭什么笃定我就一定会帮你？你已经没用了，你的儿子也是。”

是啊，凭什么？潇然用残存的意识努力的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她给出的回答却是，“因为……大人，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不知为何，她在这时竟会重新忆起七十余年前。初来靳阳的那个龙公主明丽且干净，未遭半点尘世亵渎，如云霞，若朝阳，高贵的让她不得不缩在水池里仰视。

“诶？你是靳河里的小鱼妖么？怕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好像怀孕了，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这般哀愁……啊，你的丈夫居然是个凡人？好像，好像我和十一呀……我才不告诉你十一是谁嘞……你别伤心，别伤心，我帮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你答应我开心一点好不好……嗯，你喝下我的血，如果你能熬过生下他的这一关，那么你和你的孩子都会平安一世的，真的。”

那年靳河畔那个懵懂天真的姑娘，有着至高的血统，却对她一个卑微的妖那样亲切，毫无城府。修仙者、妖及魔道中人视为珍宝的龙血在她眼前晶莹，她呆愣愣的看着那个蹲在岸边的神，那一刻，她觉得这一定是个好人，或者说，好神。

即便神后来也跌落深渊，渐趋阴狠。

昤昽将头别过去，目光落在了阿霂身上，“他伤得太重……”瞥见潇然眸中的灰暗，她又改口，“我会拔下我的一片龙鳞，浸泡在水里，你的儿子永远也不会复原，但他可以依靠龙气，活下去。”

“谢谢……”她笑不出来，可眼底攒着只有昤昽才懂的欣喜，“大人，最后一个请求，能……把我变回人的模样么？我……想葬在他身旁。”多年沾染红尘事，她真的越来越像个人。

昤昽知道潇然说的那个他是谁。他死去了那么多年，她很少提起他，可这并不代表不思念。

昤昽将手按在潇然额头，灵力所过之处的肢体迅速发生变化，她又变回了那个靳河之畔月夜之下一袭杏黄衣裳对着书生浅浅莞尔的采莲少女，天成的秀婉俊俏。可惜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笑说，“那位公子，如斯夜色，如斯良辰，你便只会苦读圣贤书么？我与你唱一支小调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