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权.龙脉之印
细细回想,自己漫长一生中最旖旎缱绻的时光原来是那样短暂。
她不惜将龙珠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渡入连玦体内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后来他们也总算离开了无边朔漠回到了大应的领土,他们暂居在了一座小城之中,那座城池,名为靳阳。彼时的大应边疆数百里的土地被塞外胡人所侵吞,后来的大应国都在那时竟是个接近塞外的商阜,胡汉混杂,热闹却偏远了大应朝堂,胥丰城的纷争夺利仿佛与这里毫无干系。
连玦说他之所以会遇上埋伏兵败如山倒那是因为严杞与他不和,从中作梗所致——那时她还不知道大应的皇帝姓燕名玘,她以为那个眉目秀致眼神桀骜的少年叫严杞,是一名出身世家却对连玦心怀嫉妒的武将。连玦自己设计了一场兵败的骗局然后说这是严杞对他的谋害,她信;连玦对她说他厌倦,了建元的勾心斗角黑暗污浊,只想与她留在靳阳长相厮守再不回朝堂,她也信了。
那一段时日他们宛若凡世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爱侣,游园、赏月、观花、抚琴,也曾共饮美酒高歌起舞,也曾红袖添香伴君夜读,他为她描画丹青,她佯作不喜,却又在转身后小心将画轴珍藏;她轻抹胭脂淡扫娥眉,学着梳当下时兴的发髻,着霓裳华装,怀着小女儿的心思问他她是否好看,他宠溺微笑。
那时他们住在靳阳城的某个小小院落,看夏花灼灼,看秋叶纷纷,看白雪皑皑,他说他到了来年春时就会娶她。
“昤昽,你知道凡人成婚的意义么?”他看着她,温柔的笑,眼波如三春潋滟的湖,“就是两个人着喜服,拜天地,跪父母,再彼此立下永不分离的誓言。”
“永不分离?”
“是啊,永不分离。”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无论是生是死黄泉碧落,行过结发礼饮过合卺酒的人就永不分离,直到沧海桑田。”
“听过上邪没有?”昤昽的长剑搭在平云的脖上,缓缓地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鲜红的血欢快奔涌而出,“这是你们人类的曲子,说起来还是他教我的。”说罢她轻轻哼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柔柔的唱,看着平云的血一点一点濡湿他怀中平月的鬓发,而平月那焦急担忧却又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奈模样分外有趣,“听呵,多么信誓旦旦,可如果这信誓旦旦只是一个谎言呢?那又如何?嗯?”
锋利的剑刃慢慢切入皮肉,平云僵着身子,不敢随意动弹。
“那个撒谎的人该死,是不是?”昤昽敛去了所有的神情,冰冷的脸上只剩杀意,“可我上哪去杀他呢?他早就离开靳阳了,而我直到十一年前才因为一个燕家孩子的血溅在了封印上,我这才得以魂魄离体逃出地底,可我的魂也离不开靳阳,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她弯眼,“不如,以你们的命相抵吧。”
长剑横扫,削下平云的头颅,而他的身体却固执的半蹲在原地,平月仿佛呆滞,缩在他的怀中面无表情。
不,不对。昤昽蹙眉,疾挥长剑,剑光凛凛下这对师兄妹化作了漫天破碎的冰晶——这是幻术!
她怔了怔,“潇然……你背叛我。”
接着她快速反手一刺,将从背后偷袭的平云一剑刺穿。
而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平云斜冲出来攻向她。
这些都是幻术,他们拥有了潇然的内丹,也就在短时间内获得了使用幻术的能力。这样绵绵不断亦真亦假的攻击,是在让人烦不胜烦,且防不胜防。
她默念凝血咒,强行恢复被划开道道伤口的躯体,讥诮笑道:“你们修道者不是自诩半仙,最是轻贱鄙夷妖邪之物了么?怎还用起妖法来了?”
潜伏在黑暗中的平云咬了咬牙,敛低了眼睫不曾松懈。
“你真的要杀我。”昤昽朗声发问:“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依旧要杀我?你心中的道义呢?难道你们不该为你们的师叔赎罪么?”
平云默然,低下头去。
“我记得我出嫁那一日的春花格外娇媚。”昤昽用平缓的腔调再度开口,平静之后藏着深切的哀凉,“连玦告诉我新娘要坐八抬轿,穿红袍,戴凤冠,他说那一日一定要最美,因为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婚礼,不美就会留下遗憾。于是我像每个凡世待嫁的女子一样用心装扮,满怀期许,以为盖上了纱笼,登上了喜轿,等待我的就是无限的美好。”她叹息,心疼着过去天真稚气的自己,“可那轿子轿带着我去的地方不是喜堂,而是靳阳城西郊——最接近大应龙脉的地方。”
大应的高祖本是生于西北长于边塞的武将之子,是逢乱世,凭其才智果敢与群雄逐鹿天下,成一代功业,开百年王朝。靳阳地处西北,整座城池被西方崎岖蜿蜒的靳山所环绕——这便是大应燕氏的起源之地,亦是龙脉所在之地,藏着大应盛衰的命数。
“接我下轿的不是连玦而是燕玘,他穿着帝王的冠服,神情肃冷得可怕。纵然不通道法也能看出我眼前被人布下了一个阵法,祭坛中央站着的是我与燕玘,阵法四周的则是我来大应后认识的那些朋友,小梅、阿丁……他们都是大应的开国功臣之后,而我的夫君,连玦,他浮在高塔,握着长剑,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带一丝半点的温度。”
不知何时地底的墓室里竟卷起了飞雪,落在人的鼻尖、眼睫,融化成水后冰凉沁入心扉。龙的鳞甲沾染上了雪花,这高贵的神明静静卧着不曾睁眼,那样孤独且落魄。平云只望得见昤昽的背影,消瘦纤弱,站在纷飞雪中,溺于过往之伤痛无可自拔,明明是神,又或者明明是罪孽的妖鬼,却让人禁不住怜悯。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不自觉泄露了心头的脆弱,“我的龙珠只剩一半,自然不是连玦的对手。呵,其实就算他没有设计骗走我一半的龙珠,我也是毫无胜算的,因为我当时已然震惊到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甚至都意识不到我要逃。而只是眨眼的功夫,连玦就从高处扑了下来,一剑刺入了我的心脏。可笑我还张着嘴,想要问他为什么。接着他念咒,我只觉得胸腔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好像有什么被生生剥离了出来——然后我呕出了自己的龙珠,他将它与我分给他的那一半合二为一,封印在了他随身携带的法器九饶珠之中。”碧黄二色的九饶珠原本是纯粹的碧绿,中间的明黄,是龙女汇集了大半灵力的龙珠,“这时我才意识到了害怕,我就像个孩子,遇上了危险只想逃,可我已经逃不了啦——”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龙的心脏处,颤抖着跪下将脸贴在被缚龙锁洞穿的创口,哀泣——她没有眼泪,一副倾城的皮相是以肮脏的血液凝成,她哭的时候眼眶中划落的,是大滴大滴暗红的血,触目惊心,“我向上飞,想要躲起来,可那柄刺穿我胸口的剑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锁链,一端连着地底深处,将我重重的拉拽了回去。血染花了我绣着吉祥纹饰的嫁裳,金凤珠冠被震落到了一旁,我看见尘土飞扬……帝王的心头血,忠臣的指尖血,一同凝成了一个强大的封印,将我死死困在了地底,从此我将成为燕氏龙脉最好的滋补,我的血、肉、灵气将让这个王朝的命数转变,乱世不会再来临,大一统的昌盛将长存——直到我衰亡死去。”
平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因为震骇,这般残忍,真的是他那备受人崇敬让无数后辈仰望的师叔所为?如果真的是他所为,那么神的堕落罪责又在谁?
天道有常,世间万事万物,小到蝼蚁蜉蝣的生息,大到王朝帝国的兴衰,都各有其命理,一切早已被定下不可更改,可他的师叔却不惜借着神的命去改天下苍生的命……这般胆大妄为,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