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默着来到画舫，画三生远远的就看见安定举着伞站在甲板上的身影。

十一偏头看了看师父，欲言又止。画三生许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低头浅浅一笑，收了自己的伞，同她打了一把。“那个少女便是给你送酒喝的人，一会儿你可要好好谢谢她呢。”

十一听师父温柔的声音淡淡说着，不知为什么竟打了一个哆嗦，那话最后一句明明听着只是寻常的一句唠叨，她偏偏听出一股别的味道来。

诺诺的应了一声是，十一惶恐不安的跟着师父轻功水上漂，额，就是御风到了画舫上。

安定早就觉察到他们二人的气息，见他们落稳在眼前，忙低头行了一礼，“多谢画仙人宽宏大量，安定早已等候多时，外面雨大，二位里面请。”

画三生点点头以示招呼，牵了十一的手随安定进了画舫内。

“说吧，你要我帮什么忙。”待三人安稳坐下，画三生直接开门见山，没有避讳十一在场。

安定给两人倒了茶，低头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须仙人去取一样东西就好。”

画三生将那茶拿到鼻尖闻了闻，雨后龙井清新的气息充斥整个鼻尖，浅浅抿了一口，清新淡雅的味道在舌尖爆炸开来。十一除了爱喝酒，其次便同师父一样喜茶，一边品着，一边安静的看着二人。

“你要取的莫不是东皇钟。”画三生来之前已经猜测过了，也特地查了苏傲然的身份，却没想到那个苏傲然竟是安家的罪人。

安定泡茶的手一顿，也就那么几秒钟，继而仔细看着壶里的水，答道，“正是，苏傲然原是一介书生，因着心善收养了遭人追杀的我的母亲，却不知后来人妖相恋，母亲为了将他带回族里，不知吃了多少苦。直到族里同意，母亲大婚那天，眼睁睁看着文弱的书生只身闯入禁地盗取了东皇钟。”

“那书生莫不是一开始就是在做戏于你母亲看？”一直未曾开口的十一不自觉的问了一句，画三生只侧头瞧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头看着安定。

“苏傲然从头到尾确是在做戏，偏偏母亲信了。东皇钟被盗，母亲心灰意冷，穿着他亲手缝制的大红嫁衣，追了整整三天，最后在孟州道，也就是如今的西延城大战一场，许是母亲还顾念旧情，在最后一击中，母亲不攻而上，生生受了那一击穿心剑。苏傲然得了东皇钟，也杀了兽族的公主，自然是名利双收，在西延安定下来，因着他手上的东皇钟，十几年来我族都拿他没有办法，所以只好求助于仙人。”安定表情淡然的说着，仿佛她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就好像平常聊天那般。

十一一路来听了太多故事，或精彩绝伦，或跌宕起伏，或旷古世金。却没有哪一个像听眼前的黑衣少女说的故事那般，如此痛人心扉。她想，许是故事讲诉的太过平淡，反而更让人注意其中不一样的东西。

不同于十一姑娘的思维，画三生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只是默默的在心里思量着该怎样去取那东皇钟，全然没有在意个中情节。

“东皇钟算是神器，你既引了我出来，怕还打着其他主意。不日我就要离开西延，你索性今日一口气说完了，我也才好帮这个忙。”画三生到底是历经尘世的老狐狸了，单单为了取一个东皇钟弄出这么大动静，没有别的目的怕是鬼都要不信。

安定一向知道神仙不仅仅是有那点本事在，虽然个别如十一单纯天真的，但大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眼前这位素袍仙人看着温和有礼，一言一语，一谈一笑间让人如沐春风，谁又猜得到他这副皮囊下那颗冷冰冰的心呢？

“画仙人是聪明人，我自是不敢有所隐瞒。如仙人所说，我确是有其他的目的，只是一个小小请求，因不知如何开口，所以之前并未说明。”

十一原想当个诚实的听众，奈何他们说的话实在没有一句是懂的，想去外面看看雨景，一想起师父刚刚那表情，又禁不住打消了念头，一个人坐在旁边甚是无聊，索性插话进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同师父是何时认识的，但见你身上的气息应当是个好人，师父既然答应了帮你的忙，自然是会做到的，你有什么请求一并说出来，师父一定会做好的。”

安定和画三生一愣，没想到十一在一旁搭腔。安定微微一笑，见十一替画三生答应下来，想必某人是没有意见的，就是有意见，怕也得要咽回肚子里。“神...额...这位小兄弟说得对，既然有求于人，何不求得大气些。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希望画仙人拜托那天宫的月老得空理理我兄长安许言的红线，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就这些？”十一讶异，不待画三生开口先一步出声。她想，这首女既然知道师父是仙人，提的要求怕是有些难办，却不曾想就只是去找月老问问姻缘。

画三生在桌下捏捏她的小手，示意她安静。十一张了张嘴还想说，得了师父警告，退回一旁闭口不言。

“如此小事，我自当帮忙，左不过是给月老带句话。既然话都说清了，我们就先告辞了。”画三生饮了最后一口茶，拉着十一起身。

安定忙站起来相送，“苏傲然三日后就要动身前往北荒原，希望画仙人能尽快完成。”

画三生颌颌首，示意她不必相送，拉着还想说几句的十一离开了画舫。

“师父，那少女是什么人，竟能看出师父仙身？”十一一边调皮的踩着地上的小水洼，一边问着身后慢悠悠跟着的素袍男子。

画三生看着她左踩右踩，水溅了一身，鞋子快要湿透。施了个小法术防止她沾到雨水，温声回着，“六界之中，有一姓安的家族，掌握了六界所有的事，不论过去，未来，还是现在。他们只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能知道他们想要的，因为手上信息太多，安家从出现至今一直都遭人追杀，不管是妖魔还是神仙，所以安家选择了隐居，除非有重要的事，否则他们不会轻易出世。”

十一踩水的脚步一顿，立在原地，转回身看他，“刚刚那个女子就是安家的人么？”

画三生点头，抬手将她耳边掉落的发别到耳后。

十一看着师父，眼神却呆滞无神，仿佛她在透过师父看向别的什么东西。画三生心里一跳，又来了。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十一回神，打着伞转身向前走去，没有告诉师父她走神的那一刻看见了什么。

画三生站在原地，看着她依旧蹦蹦跳跳的身影，好半天才追上去，不远不近的跟着。

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了吧。他跟在身后默默想着，眼里充斥着似水的温柔。

因为还要在西延呆三天左右，师父大人雇了一个伙夫负责十一的饮食，将那小院子作为休息的地方。

十一一进房间，就看见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看着甚是精致，想必味道也是不错的。画三生原以为她会尖叫着扑上去，却不曾想她只是抬眸瞅了一眼，默默的走过去，默默的拿起筷子，正要下手，却忽的停住了，似在思考什么事情。

画三生皱眉，取了一件干净的外衣给她披上，低头看着她，“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十一眨了两下眼睛，抬头看着师傅大人漂亮的眼睛，默然无语。

画三生见她不开口，便一起沉默着，大眼瞪着小眼，两两相看却无言。许是静的太过吓人，十一觉着很怪异，动了动唇，慢吞吞道，“师父大人，你挡着我吃饭了。”

画三生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勾唇一笑，让开空间让她解决温饱问题。自个儿寻了一本医术靠在榻上看着，时不时抬眸看她一眼。

十一一改往日粗鲁的吃相，优雅的那叫一个有气质，细嚼慢咽，吃了八分饱就停了手里的筷子，喝完一碗御寒的汤药，漱口去了。

画三生被她突然的变化整的一怔，全程无言，他怎么觉得，十一好像，好像是恢复记忆的节奏?

这边厢师父大人还在怀疑着，那边厢的十一漱完口依着走廊上的栏杆正仔细翻着手里的六界全书，变出一支笔来在其中一章吃饭礼仪上画了一条杠杆。

回味般舔了舔嘴唇，十一摸摸还没吃饱的肚子，在心里抓狂着。这劳什子淑女也太难做了，以后吃饭都只能细嚼慢咽，吃的也太不是个滋味。

仰天长叹一声，十一收了手里的书，免得师父出来找人的时候被发现。六界全书中人界礼仪继饮食之外的下一章，是待人之道，十一在心里记住了大概，也突然明白过来，师父是男子，她是女子，以往那些个行为实在太“有伤风化”了。所以十一决心从今日起，与师父大人划开距离！

默默想了一通，十一慢吞吞回了房间，推开门，师父大人的脸凑上前来，指着自己问着，“十一，我是谁？”

十一愣了一下，不知道师父在发什么疯，老老实实的回答，“师父大人。”

画三生放下心来，微微笑着，回转身继续去那榻上靠着了。十一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问个究竟。

桌子应是在她出去时收拾好了，十一倒了一杯冷茶，一气喝完，冷的打了一个哆嗦。双手习惯性的托着腮帮子靠在桌上，十一一边无聊的用念力操控着茶杯上上下下的漂浮着，一边问着一旁悠闲自在的师父大人。

“师父大人不着急去找那个什么傲然吗？那姑娘说了只有三天的时间呢。”

画三生看着书，头也不抬的回着，“不着急。”

听见师父这句话十一分了一下神，上好的白玉茶杯眼见着要从半空中摔下来，十一忙集中起念力，将它好好的放在桌上。转头看着榻上看书正起劲的帅师父，“师父是打算使用法术将东皇钟取回来么？”

画三生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是知道在人间不能使用法术的，自然是没有这个打算。”

好吧。十一耸耸肩，转回头继续摆弄着那可怜的杯子，不愿再开口说些什么话。

师徒二人看书的看书，思考事情的思考事情。窗外的雨还在稀里哗啦下个不停，雨点一声一声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这场雨下的连绵不绝，十一昨夜很早就睡了，所以醒得早，见窗外灰蒙蒙的天夹杂着细雨，心情竟有几分不爽快。

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直到师父大人过来敲门，才恍恍惚惚的起身准备洗漱。特意去井里打了凉水来，十一仔细捧了一捧淋在脸上，冷的她一颤，虽冰凉刺骨，却让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不少。

师父大人见她那副样子低声一叹，找来干布巾擦干她脸上的水痕，手还没碰到她，十一却像触电一样猛然往后面退了一步，“这个我自己来就好。”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布巾胡乱的在脸上擦了几把，拽着东西几大步回了房间里，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画三生看着紧闭的房门挑了一下眉毛，觉着十一有些怪异，却也没有过多的去烦扰她，毕竟某人今日可是有任务在身的。

早膳过后，城主府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自称是修仙之人，见府中仙气腾腾，进来找主子讨个吉祥。

城主府管家不同于丞相府的管家爷爷和蔼，那一脸时刻都在想着怎么算计别人的嘴脸看的十一实在没什么好感，在师父大人与管家周旋的时候，默默的板着一张脸做木头人。

因为心不在焉，十一全程只看见师父和管家的嘴唇高频率的动着，然后不多时就进了那巍峨壮丽堪比丞相府的大宅子。

管家一路在前面介绍着府中各处景致，画三生扮作了一位白胡子道人，十一是个小童子，一面煞有其事的看着宅子里的风水，一面暗暗用传音提醒着十一该注意哪些个地方，一整个院子逛下来，两人已是视觉疲劳了。

画三生故作沉思状想了片刻，骗那管家说要见见老爷才好改这院子里的风水。管家何等的聪明，原先领他们进来看，也不过是以为就是一个臭道士，带着他看一圈宅子，若是真有本事，那便改了这风水，他也好向苏傲然讨个功劳，若是个江湖术士，干脆叫侍卫将他们丢出去便是，此刻听他说要见城主，管家不禁多了个心眼，只表面敷衍着，吩咐一个仆人带他们去客房歇着，等苏傲然回来了再说。

十一见管家那样子就知道他定是在心里瞧不起他们的，一时气怒，施了个小法术让那管家突然狠狠的摔倒在地上。

十一笑的得意洋洋，看着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人心里一顿解气。

旁人看不出来，画三生是知道的，拉着还想使坏的小徒弟乖乖的跟着仆人去那客房等着。还好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管家身上，并没有看见十一那副明显我就是凶手的表情，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

关了房门，仔细听了半天，确定外面没人之后，将十一的衣袖挽起，果然见那上面一大片淤青，这就是法术反噬回来的效果。

十一痛着还一脸笑呵呵的样子，看师父那心疼的不得了的表情实在不解，“不过是点皮肉伤，我还受得住，再说那管家可比我惨多了。”

画三生无语，从空间里翻出很久不用的外伤药，仔细在她手上涂抹着。不管神识还在不在，完颜都是这副爱憎分明的性子，哪怕曾经的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只要她不喜欢某个人便一定不会让他好过，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父神会惩罚她的原因。神是要心善天下，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自己做事的方法，可偏偏完颜没有一点做神的样子，如同曾经的阡定天那样，放荡不羁，做事一向随心。

叹了一气，画三生不知道这样子的十一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明白，这一世的十一不能再像上一世的完颜那样，不然结局只会是上一次的惨烈重演。

十一发现师父最近叹气的次数多了，不知道是对她无语还是失望什么的，反正听到心里还是微微不舒服的。

撇着嘴看师父擦完药，取了一粒回灵丹放进茶水里融化，她自觉的端起茶杯喝完里面的茶水，砸吧砸吧嘴，开始和师父进行漫长的等待。

在房里度过了好几个时辰，直至午膳时临近，才有一位看院子的侍卫请他们过去。

画三生和十一跟着那侍卫一路走进了宅子的深处，到了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四合院子，早时摔的惨不忍睹的管家带着伤势低头侯在门口，见他们过来头都没有抬一下。

十一暗地里冲他做了个鬼脸，侍卫大哥面瘫着一张脸默默瞧了她一眼，然后有礼的伸手请两人进去，“主子交代在下带两位道长到这儿，剩下的路请两位道长自己走吧。”

这话十一听着瘆的慌，拉拉画三生的衣袖，传音道，难道这院子藏着什么鬼怪不成？

画三生侧头对她一笑，这院子看起来很寻常，但是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宅子里有这么一所简陋的院子，想必是这府中的禁地所在吧，再说就算有鬼怪，你一个修仙之人还怕这些个东西？

十一默了一默，仔细想想师父说的话也是，若是遇见了妖魔什么的，大不了损耗点修为将那妖魔鬼怪什么的干掉就行了。

这么一想十一心里舒坦多了，同侍卫道过谢便默默跟着师父大人进了院子，路过管家身旁时，那摔的及其惨烈的人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那里面流露出的嗜血杀意让画三生心里绷紧起来。

谨慎着进了院子，还未待二人看清院子里的光景，就听得砰的一声，身后看着年久斑驳的木门紧紧的关上了。

十一拽着师父的袖子，靠近了些，小小的眼瞳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画三生看起来淡定的多，一边有味的摸着自己的长胡子，一边淡然的等着主人出现。

“两位可是仙界之人。”

十一看的眼睛都快要抽筋的时候，院子里总算是飘出了一句人话。画三生牵了十一的手，走到院子的石桌坐下，回着那声音，“真不巧，被你看出来了。”

“哈哈哈。”那声音依旧像是没着落般四处飘散着，笑的十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莫不是安家那个半人半兽的怪物拜托你们来取东皇钟的罢。”

画三生挑眉，不答话。早在十一施术时他便知道他们的身份就已经暴露了，每个人的根骨不同，修炼的气息也不同，所施的术会带上修炼者的气息，稍微有些脑子会法术的人都会察觉到，更何况苏傲然可不是寻常人。

“你们竟然有胆子来取东皇钟，很好，我定会让你们竖着进来，连魂都不剩下的出去！”

画三生冷冷一笑，“那可说不定。”

那声音大笑几声，院子上的天空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周围的景物开始慢慢消散，弥漫起一片又一片的黑雾。这场景十一看着甚是眼熟，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今日可能会葬身于此了。

此时的画三生并不知道他们如今所处的空间会是十一的梦魇，紧紧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握着洛神准备扼杀一切将要出现的危险。

十一只觉与师父交握的手已是汗津津的一片，一面念着定心咒，一面打着颤儿从空间里找出上次尉迟默宣给的定魂珠。

许是感受到十一的害怕，画三生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那暗中潜伏的人有机可趁，黑暗里只闻一阵破空声，那闪着寒气的勾魂索已到了画三生近前。

洛神脱离他的掌控，欢快的翻转着，浑身涨开淡青色的光芒，照亮了那攻击的东西，然后快速的格挡在师徒二人的面前。

隔着师父大人十一都能感觉到洛神的战意，那种霸气侧漏的感觉让她差点失神。好在画三生用力捏了她手一下，才免于洛神那噬魂的法力侵蚀。

“我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去绝迹已久的天兽族盗取东皇钟，一个冥界的小差使今也这般大胆，想来冥帝定是寂寞了。”画三生收回洛神，放开神识，只能看见那黑影手上发着亮的勾魂双索，却不难知道那人是谁。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东南上仙，身处幽冥释梦还能有这般好的眼力，只是可惜了，仙界人人敬仰的如同神一般的人，如今可是要葬身这无尽梦魇之中了。”黑影似在仰天大笑，那语气里藏不住的得意忘形。

进了幽冥释梦，就莫想活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