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权.荒芜空山
《道德经》有云,无乃天地之始,世间万物,皆是由无到有,从虚无中诞生,循大道而行。
何为道?不可说也。
虽捉摸不透,却又是万物本源,天地法则。天地都需服从于道,何况天地间微渺脆弱的诸生灵。
九饶虚浮在玦塔之上,俯视着靳阳的灯火闪烁,每一盏灯后,都是各自的离合悲欢,挣不脱,逃不开的命运。每个人都会生会死,会爱会恨,会喜会怒,无论一生万众瞩目也好,平平无奇也好,都不过是顺着各自的道路湮灭罢了,而谁又能淡然物外?
无为方是道,却总有人要苦苦挣扎,她实在是见了太多太多这样不甘的人,无论是六十九年前,还是六十九年后。
不,不是六十九,而是整整七十年了,她已然模糊了岁月,忘了如今正是天和元年,新的一年了。
“真是漫长。”她的手心向上托着一盏残破的油灯,再也没有了光亮。
她望向东面,灯火最盛的地方是皇城,此时此刻,那里正在举行一场最为盛大的婚礼,皇帝与皇后,燕晢与……昤昽。
“劫难呵……”她叹息,缓缓合上了眼,却并没有泪水划落,因为她早已不会哭泣。
千里之外的荒芜山,一双眼睛骤然睁开在夜色,那样明亮,仿佛是浓黑如墨的夜幕里忽然有风吹散阴云,露出星子闪烁。
那双眼睛的主人应当是个女子,男子哪有这样如水的眼波。
她在黑暗里起身,无需烛火灯光,更无需摸索着扶墙而行,从容且平稳向前,步态端庄。
她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一处幽深的石洞,洞口被巨石堵着,零星漏点月光。她伸手轻轻往巨石上一推,石块顿时碎裂,确切说,是化作粉尘散。
月华泻下,为女子的面容添上几分清冷的雪色,她并没有十分娇冶的五官,只是清秀而已,一身灰蓝道袍做道姑打扮,黛青眉目气韵幽寒。
也并未见她举足,一晃眼已到了石洞之外,碎成粉的石块又一分分复原,成了先前坚固的模样。
夜风轻拂,吹起她衣袂飘渺,恍然若仙,她御风而行,几个呼吸吐纳间已下了山头,飘向了另一座山峰。
这座山、那座山、这一片的山——都名为荒芜。
天地荒芜,而生万物。
荒芜山,天下修道之人汇集于此,求道、修仙、问鬼神。
荒芜山主峰的道观与别的山峰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古朴庄严,淹没在碧树林海之中,隔绝世外。这里今夜俯跪了许多人,清一色的素色道袍,清一色的仙风道骨,却因一人,肯折腰屈膝,“师叔祖——”
女子徐徐落下,平静受礼,眼帘轻垂,“起来吧。”
很轻的一句话,却在数千之众的耳畔清晰响起,这无非是因道法高深的缘故。
跪于最前方的道士起身,他是荒芜山如今的掌门人,但仍是需在这个女子面前敛低眉目唤一声:“师叔。”
“我闭关七十余载有余,荒芜山已多了不少新面孔。”她看着那些垂着首却犹忍不住好奇抬眼打量她的弟子,微笑,那笑有如出岫之云,高洁不沾俗尘,却让人觉着宁静觉着亲切。
“七十载于师叔而言不过一弹指,人世却是几经变幻。”掌门手执拂尘,悠然有仙人之姿,他已活了许多年,见过许多朝代的兴灭更迭,红尘世人心心念念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虚妄云烟。
“是啊,七十年实在是过得太快了。”她抬首,山月清亮,星光浮动,夜空宁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变迁,七十年前与七十年后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原本是不想这么早便出关的。”
她是而今荒芜山资历最老之人,与她同辈的或飞升或湮灭,她也早已不理世事,只在日复一日的闭关隐居中苦思大道。能让她出关的,必定是大事。
于是掌门人挥挥拂尘示意,恭敬列队站立的弟子立时识趣离开,也只是转瞬,便消失不见。
“连慕,你叫他们这样迎我,实在大费周章。”长者温和的眉眼中隐隐有责备之意。
掌门苦笑,“师叔地位尊崇,连慕以为应当要让诸弟子……”
“无需如此。”她道:“道门中人,因以修行为重,凡世的尊卑礼节三六九等,你学得这样好是做什么?”
连慕略躬身,“请师叔恕罪。”
“罢了。”她叹息,如冰雪的眸子化开几分哀凉,“普天之人,纵然是修道苦参,又有几个能做到真正的不受红尘纷扰,不听俗世喧嚣呢?就连荒芜山的弟子们,只怕也都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成仙长生,又有几个肯静下心来品位道之真义?”
“师叔出关,可是为连玦师弟?”荒芜山弟子数万之众,而千百年来,能够得到这位师叔真传的,不过十一人而已,而连玦,则是她最小的徒弟。他记得连玦入门的时间晚,也就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从前的身份是某战将之子,在战场随父出征险些殒命,后来是师叔偶然路过顺手救回了他,又悯他孤苦,收做了徒弟。
这原本算是施舍,可谁料论天赋这个后来被唤作连玦的少年竟是远胜诸人,有些人数千年的苦修都未必能抵他百年的努力。可到底是杀戮场上活下来的人,纵然避世多年,身上的血腥味也未曾散去。七十余年前他义无反顾下山,踏上了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从此再没有回来。
“是的。”她承认的很直接。
“师叔……到底还是偏颇连玦师弟些。”他似是叹息般苦笑。
偏颇?或许曾有。而或许正是她的偏颇,所以才一步步酿就了后来的祸,连玦的野心大约是天性使然,可连玦的任性、狂妄、固执、不知天高地厚,全拜她所赐。
如今的她坚定摇头,“不,不是我偏颇于他,而是他犯的错误太大他承担不了,需得由我这个做师傅的来摆平。”
连慕沉默,眸中浮现几丝惋惜,连玦是奇才,却是一步错,步步错,“她已堕入妖道。”
他没有说那个“她”是谁,但他相信对方能懂。
“我知道。她必然会走这一步,别忘了,她骨子里的骄傲是不会允许连玦给她如此折辱的,而她那样极端的个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怕是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忍辱偷生。”
“所以……”连慕稍稍犹豫后朗声道:“师侄已命人前往靳阳处理此事了。”
“处理?以你的手段,是斩杀么?”她挑眉,平和中凛凛生威。
连慕默认。
她长叹,语重心长,“那么你这一步,也算是错了。”
连慕急忙反驳,“师侄派去的是师侄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弟子平云及平月。断然——不会失手。”
“还是错了。”即便连慕已贵为掌门,但他在她眼里还是当年那个愣愣的小子,做错事就该被责骂,“从一开始连玦就错了,你还要顺着他的路继续错下去么?何况——你那两个弟子,平云、平月,绝不是她的对手。”连慕还想说什么,被她干脆利落打断,她隐居太久,以至于连慕都忘了她本性里说一不二的干练果决,“虎落平阳亦是虎,蛟龙搁浅犹胜蛇。容我再闭关十年,十年后,这一场由连玦,我的徒儿所引发的劫难,我亲自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