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诛.将军
我的记性其实不算好,隔着六十余年的岁月我更是容易混沌,所以有很多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大清,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了十一和阿杞的身份,我只记得我当时很惊讶,却没有一丝半毫的警觉。
阿杞是当时大应的将军,十一也是。
我起先以为阿杞只是个寻常富家子,谁料他竟是大应年少成名的镇军将军,而我更想不到,看似儒雅的十一与阿杞一样,俱是军中男儿。
十一告诉我,他早年投身军中,希望匡扶王室救天下于水火之中,他还告诉我,阿杞是他在军中最好的朋友。
十一父母皆为平民,故而官阶不如士族出身的阿杞高,其实我并不清楚阿杞与十一实力孰高孰低,只是当我得知十一是归德将军比阿杞足足低了一阶时我的第一反应便是生气,在我看来十一既沉稳又有担当,怎么会输给阿杞那个轻浮又坏脾气的家伙。
当年的我太年轻,看人看事喜欢先入为主,我初见时便对阿杞存有成见,兼之自幼养成的娇纵脾气使然,说话从来只顾自己痛快,我不喜欢阿杞,便毫不遮掩的当着他的面问:“为何十一的官,他明明比你利害。”
阿杞生了一张太过秀美的面容,在我看来委实不似个行军之人,我盛气凌人问他这话时他正在院落练剑,闻言忽然一个回旋,剑锋凛凛扫过我的面门,劈碎一片风中枯叶。
我被突如其来的剑光吓了一跳,显然阿杞并没有伤我之意只是存心吓我,但我依旧是怒不可遏,当即甩袖走人。
阿杞见我动怒忙上前拦我,一脸嬉笑,“哟,这就走?不与我争了?”
我撇嘴,还他一个鄙薄的笑,“争什么?十一文武双全远胜于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远胜……于我?”阿杞的笑忽然僵硬了几分,“你也是这样以为的?”
“不是么?”我来了脾气,索性与他斗了起来,“我知道你出身名门,可你拥有的,也只有你的家世罢了,若论将才,论武艺,论谋略,你赢得了十一那才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阿杞的面色渐渐阴沉,他向来养尊处优,怕是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我看到愠怒如阴云笼罩了他的眉眼。
他愈生气,我愈是有扬眉吐气的畅快,说话愈发的滔滔不绝无所顾忌,“就你这狂妄的世家子,只怕上了战场连刀枪都拿不起来,我看呐,不出两年你就会被十一踩在脚下了!”
我那时便是如此刁蛮无礼,我行我素从来不想我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以为阿杞会气急败坏,然后和我吵个地覆天翻,那我一定会好整以暇的挫一挫他的锐气,可阿杞什么也没有说,就连愤怒都一瞬如潮水退去,他轻哼一声,离开。
后来我才从小梅口中得知,十一虽然一直将阿杞当朋友,可阿杞却并不待见十一,这在军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原因嘛……不外乎是嫉妒。
诚如我所说,阿杞出身世家,所以无需什么努力就轻易坐上了让无数人仰望的位子,可仅是寒门子弟的十一却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爬上了接近于他的位子,他自然会不安。
但小梅又告诉我,阿杞虽说是嫉妒十一,可他到底是个正派君子,绝不会做什么小人行径。
小梅的身份是十一的副将,也是我的朋友之一。我来到这里后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说小梅,比如说阿丁,比如说小纪,他们中有人是仕宦,有人是平民,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友,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讨厌某人会一直给那人下绊子不让他好过,而我一旦将某人当作了朋友,那我便会一直信任他。小梅是我的朋友,更是十一的左膀右臂,所以他的话,我毫无怀疑。
入了东便一天天冷了起来,我从前一直生活在南海,在这个冬季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寒冷原来是这样可怕。百草凋敝万物不生,田地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朔风卷走了一切,连绵冰雨之后是雪落无声覆盖大地,寒气一点一点侵袭,让人瑟缩畏惧。贵族王室有貂裘暖炭尚且抱怨不止,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平民更是只有在饥寒中挣扎的分。
即便六十余年前的大应内忧外患不断,但六十余年前的我却并未见识到真正的乱世,所以当我看到有那么多人衣不蔽体的冻死饿死在街头时,我不由震惊。
这里是帝都,天子脚下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何况这个国家其他的疆土。
阿杞仿佛猜到了我的所想,他站在我的身边,用平静到听不到任何情绪的语调对我说:“这里已经算不得帝都了,因为大应已经没有了帝王。看,他——”他指着遥远的前方,那里有一座高耸的祭坛,我可以看到有一个人正随着庄严的钟鼓之声躬身行礼,那个人是皇帝,因近日雪灾所以不得不离开宫室前往此处祭天祷告,我所在的酒楼恰好靠近祭坛且地势开阔,故而我可以看到那所谓的高高在上的君王,可阿杞却用冰凉的声音告诉我,“他,有着皇帝的身份,可他,也是这个国家最不被需要的人。现在军阀割据,乱贼四起,一个空握着印玺的皇帝,什么都做不了,到处都在死人,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大应,名存实亡。”
“你,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本能的察觉到了阿杞的不对劲。
阿杞收回了远眺的目光,“没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在冬季我们的百姓缺衣少食,北地的胡人更是如此。他们大概……很快就会南下劫掠了。”
“那么你和十一也就该出征了?”我猜到了他没有说下去的话,立时紧张,我不想让十一离开我,和他相伴太久,我早已潜移默化的对他产生了依赖自己却不知。
“是啊,出征。”那一瞬他不再像成日嬉笑的纨绔,微微蹙起的眉锋利如剑,总算是有了几分武将的模样。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在认真的考虑十一出征去了我当如何自处,此时祭天仪式也告一段落。皇族已然没落所以排场也不算大,并没有太多人簇拥,一身通天冠服的皇帝只有两名宦官陪侍着一步步走向台阶登上了玉辂。而我则在这时,看清了他的脸。
我的眼力素来优于常人,即便我和皇帝的距离不算近,可我依旧看清了那一张阳光下年轻的面容,苍白,俊秀,并且……和一个人十分的相似。
“阿杞!”我急忙扭头,可他已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