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生，夏盛，秋枯，冬亡，这是命数的轮回。中秋才过，秋风飒飒百草折，到八月之末，皇家围猎场上便只余萧瑟肃冷了。

燕晢在枯黄的草木中搭箭引弦，箭尖凝着霜华寒光，下一刻，秋雁哀鸣，自云端坠落，暗红的血溅在破碎的叶上。

“陛下好箭法。”身侧随侍忙不迭赞道。燕晢淡漠的瞥了他们一眼，勒转马头，自有人会赶着去为他拾捡猎物。

“陛下。”贺安寿行礼，“雍熙公主的鸾仪将出嘉宁门，陛下可要去送送？”他垂眼，恭谨却声调平平，他知道他的主子一定会拒绝，以往公主下嫁，皇帝总要前去宫门送一送看一看的，可这一对——倒是罢了，这一对哪里像是正正经经的兄妹。他之所以有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身为御前总管，他有必要将一切礼节规矩做全。

“不去。”不出意外的听到了少年毫不犹豫的回绝，抬眼，正对上燕晢蹙起的眉和攒满厌烦的眼。大应尚武，每年这时总有秋狩围猎，燕晢最近时日总是阴郁，不得已因秋狩而换上了戎服踏出了宁天殿，一身云龙罩甲衬出了几分飒爽英气，。他利落抽箭，瞄准远处正在低头饮水的梅花鹿——被皇家猎场馔养着的生灵总是悠闲的，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注定死在弓箭之下。

然而扣住弓弦的手却迟迟不曾松开，“这样一个小丫头……”他喃喃了一句，似是感慨，“怎么会做一个妻子呢？她什么都不会呵，玉叶金枝。”

没有人接他的话，因为他们都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天地间便只剩虫鸟嘈杂，秋风卷起衣袂，他忽然撤回了右手的力道，羽箭逆风疾奔，刺穿了梅花鹿优美的脖颈，“云麾将军那儿，你去瞧了没？”

贺安寿敛低了眉眼，颔首，“老奴已将陛下的赏赐带去了左府，嘬大司马一家都已打点妥当预备迎娶公主，左澪大人说……”

“他说什么了？”

贺安寿笑了一下，在这个皇城混迹了大半辈子的老宦官笑起来温和圆滑，“多是一些套话，说是叩谢皇恩，不负公主——只是末了左澪大人还说了一句话。大人说，雍熙公主是皇女，他有幸娶得公主自当善待，只是，陛下也该充实三宫了。”

公主下嫁，天子选妃，二者并无多大关联，左澪说是的充实三宫六院，无非是提醒他整顿后宫，如今后宫有谁？太后及皇后。左澪想问的，是他下一步将对许家如何。

“唔。”燕晢淡淡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回手，又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他的表现很是平静，疯狂的杀欲还是从冰冷的箭尖折射而出。

很多年后他想起许令英的死，想起那一张染了血的白玉面容，顿悟，其实许令英的死谁都不怨，因为他的心头早已埋下了杀意。

许令英……这个一点也不像许家人的丫头，实在是太傻太傻了，她不该，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那日的许令英穿的是一袭檀色云锦长裙，在枯黄与深翠交织的围猎场分外刺目。也不知她是怎么绕过重重守卫闯到这里的，她似乎是突然就出现在了视线的远方，然后向他奔来，皇后的凤服即便再朴素式样都比寻常衣裙繁复，燕晢看见她拖曳着长长的裙裾，那裙摆以很快的速度划过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她束发的金钗不见踪影，一头长发凌乱披散随奔跑的脚步翻涌。渐渐的她近了，燕晢看清了她面上的神情——焦虑、惶恐、惊慌，还有，还有若有若无的恨。

燕晢握住乌木反曲弓的手紧了几分，他猜，许令英应当已知道真相了。

他一时无措，许令英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他从不曾考虑过要如何应付这个女子，然而当他看见她奔来的身影时，他竟有些慌。

护在燕晢身旁的侍卫随侍都有些愕然，从未有皇后这样不顾礼节，但这是皇后之尊，他们谁也不敢阻拦，只好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了燕晢。

燕晢默然，抿紧了唇看着许令英，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诘问？又或者，是歇斯底里的咒骂？

但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发生了，下一刻，如闪电般刺出的箭硬生生阻住了她的脚步。

长箭正中胸口，她在一声凄厉的惨呼后倒地，再也没有起来。她不是围猎场上一个供人追捕猎杀的鸟兽，而是一个活人，更是大应的皇后！这片刻间发生的事情将所有人都拖入了震惊之中。燕晢的手在微微发颤，方才那一箭，出自于他。

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狠狠扭头，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看见其中一个，有着碧色的眼瞳。

潇……然……他双唇翕合，却没能发声。

那个侍卫眨眨眼，轻笑，算是承认。也没见她开口，可那清脆戏谑的声音还是飘到了耳边，“陛下，您心疼了？”

燕晢顾不得她，匆忙跳下马，快步走到许令英跟前。

她还活着，血浸染了身下大片的土地，利剑穿心必定是很疼的，她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疼得浑身都在颤抖，“陛下……”她急切的将手伸过来想要抓住什么，有泪水在她眼角滑过。

燕晢稍稍犹豫后蹲下，握住了她的手，“朕在这，令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唤她的闺名。

“陛下……”濒死之人的力气忽然大得吓人，紧紧攥住燕晢的手，“陛下、陛下……”她像个委屈的孩子，“有人告诉我，我的家人都死了。”

“……那是骗你的。”

“有人告诉我，陛下杀了我爹爹。”

“那是骗你的。”

“还有人告诉我……”她眸中的神采渐渐涣散，“陛下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

她的手松开了，眼还是睁着的，却没有了气息，胸前涌出的血开始凝滞，绢绡的衣裙尽是污浊的暗红，燕晢在她身边固执的重复“那是骗你的。”她伸手合上了她的眼，“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容易骗呢。你父母俱在，合家安康，所有人都疼你宠你，你还有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夫君，和你举案齐眉，和你琴瑟和鸣……”他用苦涩的声音为这个女子编织一个美好的谎言，可惜这个女子再也不会信他了，她死了。

他缓缓站起，膝盖有些发酸，他回身，看着那一个个惶恐下马跪下的侍从，只觉得头脑昏沉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潇然还是微笑，声音飘渺的响起在耳畔，“皇帝你还在愣什么呢。这丫头可是许家人，她死了，你就不怕……嘿嘿。”

燕晢定了定神，看着许令英死的是这二三十个侍从，知道许令英来这的，恐怕不止这么多。

没有什么可以让死人复生，许令英这一死势必将牵动前朝风云变幻，许家与他对峙的平静，只怕即将被打破。

“等什么呢？”潇然的腔调娇憨，“这正是个先发制人好机会啊，不是么？”

许令英一死，轩然大波将至，但他至少还可趁此刻消息尚未泄露突袭。

但他皱眉，对着潇然所在的方向轻轻摇头，愁云如雾笼罩住他的面容。

潇然自然明白他是在顾虑什么，真是个死心眼的，她道：“你还是快些动手比较好，否则……昤昽大人才是真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