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她又不知不觉地数了半夜的地砖。

数到靠近墙的边缘时，她看到一双脚。这双脚紧紧靠拢在一起，不知道这双脚的主人究竟是严肃还是紧张。暗青色的革靴昭示了那人的身份。

随行卫的统领，蒙鹰。

自这如同一场闹剧一般，歪打着得更歪的刺杀后，君初衡便派遣蒙鹰跟在她身边贴身保护。这明明应该是万千宠爱的表象，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脊背发凉。

就好像是陷入了一张网，这张网越来越紧，带着锋利的倒刺，要把她刺得遍体鳞伤。而她却根本不知道，这张网究竟从何而来，又即将将她带往什么样的结局。

所谓天机子，算不中的，往往是自己的命运。人间百态，喜嗔贪痴，她能看透这众生万象，却独独看不透自己心中所欲。

而蒙鹰也切合了“随行卫”这一身份的象征。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他也的确像是一道影子，沉默内敛，只是偶尔会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菁华。他看向菁华的时候很短促，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仅仅是这一闪而过，就糅杂了太多并不单纯的思想。像是内疚，也像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欣喜。

可惜这一切，菁华在过去都不曾发觉。

而她在今日此情此景，忽然想有一道雷劈过她心间，让她整颗心脏都跟着颤了一颤，“蒙统领……我们过去，可曾见过面？”

蒙鹰蓦地抬头，眼中有明显的愕然。愕然之后又瞬间化成释然，“啊，姑娘想起我来了？”

蒙鹰叫的并非什么娘娘，而是“姑娘”，就好似面对的只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姑娘，轻轻巧巧地搭了个讪。

菁华又仔细看了看他，觉得这张脸其实并不熟悉。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不至于连有过交集的人也相见不识。这样想着，她慢慢摇了摇头，神色里是全然的茫然。

蒙鹰低声自嘲般笑了一笑，倒让菁华惊诧地愣住了。

——呀，原来人前不苟言笑的蒙统领也是会笑的。

即使这笑的意味并不算愉快，但笑着总是要比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来得招人待见。

“姑娘在帝都街头都不知道坐了多少年，又怎么会记得一个小混混。”

说实话，菁华并不喜欢他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而是因为他的话中所说的“坐了多少年”……

实在是很给人一种沧桑感，让她都觉得自己已经年华老去。

但提到小混混，还真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还是她小的时候，帝都街头的“贫民巷”里遇到的一个小少年。

沉寂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实在是很像那些世情小说中所说的少侠。如果不是站在另一群嚣张跋扈小少年们的身边。那时的菁华虽然年幼，却也知道这样是不好的。而且她能够清楚地看出来，那个板着一张死人脸的少年，与那些真正的小混混是不一样的。

那个小少年仅仅是因为无聊。

所以她竟然就真的从卦摊里跑出来，跑到那一群少年面前，直直盯着那个小少年，就像是三叔对着那些迷惑不解的人解惑一般，说出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话。

——大哥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

那群小少年哄得笑开，唯有那个与众不同的没有笑。

这么久远的事情，菁华都记得不甚明了。只是这会儿蒙统领的笑影，竟然与当年那个唯一没有笑的少年重叠。

不过一面之缘，蒙统领还真的记住了她……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经过蒙鹰的提醒，她也真的能够想起这个人来。

蒙鹰看见她渐渐清明的眼神，渐渐笑开，“在没见到你以前，那句话我还听过一直带着你的老人家说过。不想后来，我又听到你说了一遍。”

“既然不只是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必然是有其原由。

“本来我觉得那样过应该没什么错，可是你们两人这样的话，让我对自己所过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于是后来我没有再和那些孩子们混在一起，而是想办法去参了军。再往后又经过了许多事情，直到如今，便是你看到的模样。”

菁华惊异于一向不声不响的蒙统领竟然能够说这么多的话，甚至说到后来整个人都带上了温暖的味道。她静静看着这人，也慢慢地笑开。

“这样，我也算是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件善事，想必应该是被上天记着的。”

蒙鹰看向她，眼神有些温暖有些无奈，“菁华姑娘，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只是情之一字，并非聪慧就能看得透彻，反而更容易深陷其中。当日你赠我一言，我亦算是还你一报——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你便走得远远地，再不要回来吧。”

这件事。

虽然没有其它提示，但仅仅这三个字，就已经让她明了。蒙鹰说菁华是个聪慧的女子，这并非空穴来风。

她明白所谓“欺君”是多大的罪过，更加明白这罪过对于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依靠的女子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子，总是能够轻易地被感情蒙蔽，哪怕是聪慧，也能够变得不聪慧。

所谓女子，便是如此。

便如同菁华，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亦或是几近于无的亲情，也能让她变得糊涂，被这无谓的东西蒙蔽了那一双通晓得天地的眼。

想必是没有哪一个女子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