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诛.流年似水度
云渺陷入了恍惚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她不能走不能移动不能开口,只剩一双眼睛看着,可她所看到的画面,都是模糊的。
那仿佛是一个朴素到有些简陋的木屋,燃着一盏油灯,有人在灯下挥毫,有人在灯前研磨。
“你将我画的太丑了,重来一张,不然我就不为你研磨了。”说话的是个女子,一袭锦衣,华贵的像是庙宇里绘着的神女。
她的声音如同阳春的黄鹂,清脆轻快,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男子为画卷添上最后一笔,“我家娘子容姿无双,自然无人可描绘传神。只是娘子若不为我研磨,为夫又能找谁去?”三分宠溺,三分逗弄。
这一双男女,分明就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佳偶天成的璧人。
云渺默默地看着,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往何方,只是渐渐昏沉,像是要睡去。
不,不对!她陡然清醒,死死瞪住桌案上那盏平凡无奇的油灯。
纵然天底下的油灯大多都是相似的样式,可她怎么看都觉着这盏灯,像极了她靳南观的宝物,她用来困住女鬼昤昽的那盏国师遗灯!
她自幼便在三清像下看守这盏灯,后来出观游历也是随身带着的,几十年相伴让她对这盏灯有了某种奇妙的熟稔,她不必辨认什么细节,便可将其认出。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这三人,朦朦胧胧,像是为他们披上了一层薄纱。云渺竭力想要看清两人的面容,而恰是这时,那男子抬首,她看见了一双温润的眉眼。
她有些恍惚,再定神,眼前仍是那盏灯,只是景物却全然变了。
依旧是狭窄的地下厅堂,眼前仍是古旧的香案,案上油灯孤独的燃着光芒,光芒里是红衣女鬼盘膝而坐的侧影。
她知道她又回到了现实,方才那……大约只是一场幻境,却不知是从何而来,怎么被触发的。
她困倦的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在幻境里耗了太多精力,而那烛火里的女鬼竟也是神情疲惫。
“道姑。”昤昽的声音像是才从梦境中醒来的人那样恍惚,”看来我们斗得是在是太狠了,连油灯的灵识都被我们惊扰了。“
“灵识?”云渺惊诧。
“哈,你带着这灯这么久,竟还不知道它已有了灵识?”昤昽永远不会错失嘲讽人的时机,“也是,像你这样浅薄的修行,能知道什么呢?这灯是国师遗物,本就染着几分灵气,再有靳南观的香火供奉多年,若仍是死物那才怪了!我们斗法了多日,想来是无意间双双走向了岔路,竟窥见了油灯的——记忆。”
云渺错愕,继而眉头蹙起,“也就是说,那些都是真的。“她看着昤昽,蓦然想起她是不曾入轮回的女鬼,于是忙问道:”你认得这两人么?”
“我不认得。”昤昽将语调里的嫌恶掩盖的很好,以至于云渺都不曾听出。
云渺凝视着如豆的灯火,眼波头一次不再平静若止水,“我们斗了多久了。”
“我怎么知道,这里没有昼夜,没有更漏,如何计时?”昤昽有些漫不经心,垂眼不知思念谁,“大概……是很久了吧。”
“云净上回来瞧我,说靳南观后山的桃花都要谢了。看来真的是很久了。”云渺眸中,厌恶与疑惑纠缠,“我为什么奈你不何?”
“哟,这是出家人该说的话么?好生刻毒。”昤昽弯起眼睛笑得嘲讽,她在灯火的光芒里起身,那抹虚化的身形因光影的扭曲而愈发模糊,可她振袖,仰首,那份咄咄逼人却是如此清晰,“我不入轮回,不散形体,哪怕有朝一日你的骨头都化为了灰烬,你的魂魄已转世千载,昤昽也依旧还是昤昽。”
云渺咬牙,“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你!”一急之下什么戒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便是这句话。
昤昽冷笑,眼神淡漠的几近残酷,“不,你对付不了我。当然,如果你再修炼个上百年也许就行了,到时候千万要记得来结果我。我也不求什么忘忧超度,给我个魂飞魄散就好。否则这样的日子,我也受够了。”
“上百年?你太高估贫道了。”云渺拧眉,“贫道的阳寿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
“那是因为你道行不够。”昤昽扬眉,几分轻蔑从墨黑的瞳中流泻而出,“听说过荒芜山么?那里才是道法之大宗。荒芜山的人,哪怕是个做杂役的弟子,都能胜过你们这些寻常散修不知多少。至于那几个长老……呵,那都是接近于神了。”
“荒芜山的仙人行踪飘渺,难以寻觅。”经昤昽这么一激,云渺倒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无论贫道修行如何,阳寿多长,贫道这一生,都会竭尽全力困住你这只恶鬼,不至于为祸苍生。”
昤昽瞥她一眼,侧过头去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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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茶叶不大好了。”有人在暮影重重的章华宫故意叹息。
清明前摘的龙井,三拣三挑,蒸、榨、研、造无不精细,用以去年雪水沸煮泡茶,如此已算得上难得佳茗,却依旧换不得那人一声称赞。
许愫轻笑,拈着茶箸缓缓搅着茶汤,“哀家只有这茶了,哥哥若不喜欢,回许府吃自己的好茶去。”许家人丁兴旺,许愫的兄长不止一人,但能让她唤一声哥哥的,唯有一母同胞的许征合而已。
“我可并无讥笑你的意思。”许征合骨节分明的手转着小巧的白玉茶盏,“只是你这茶呀——还真不如你做皇后时的了。”
许愫故作惋惜状,“哀家已不是后宫之主,纵然辈分高了一阶,也是该退居北苑粗茶淡饭养老的老人儿了,啧,这下一任皇后,可不就是哥哥的女儿么?恭喜哥哥了,你呀,又有好茶吃了。”
许征合却忽然肃容,“只怕我还没有做国丈的命呢。”
许愫察觉到了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哥哥。”
惯在战场发号施令的嗓子压低后更是沙哑,他说:“左家意图谋反。”稍顿后,又道:“是陛下授意。”
那一双黛眉骤然蹙起,“哥哥是说,皇帝想借左家势力,对付我们。”
久经风霜的面容沉静而精明,许征合晃了晃茶汤,“左肃思之父乃一介平民,入伍半生也不过是个百夫长,左肃思以卑微之身一路摸爬滚打竟也一步步攀了上来,更兼这厮后来娶了德宗皇帝的文阴公主,更是一跃成为了辅国将军,不过这些年他依旧是不肯安分一门心思上爬,凭着见风使舵在朝中做了多年的墙头草。我本以为他就只是根草而已,不屑去理会,谁知他竟妄想与松柏争雨露。”
许愫沉吟之后道;“先帝才驾崩几日,新帝便要再动兵戈?哥哥确定不是宵小谣言?”
许征合摇头,“新帝虽不过十七,却也不是个怕事人儿,倒底是流着燕许两家的血。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做事浮躁,他们的预谋,被征安听去了。”
“三堂哥?”许愫扬了声调,“那哥哥预备如何?”
“我从来不会容许敌人活得比我长。”许征合悠闲品茶。
许愫想了想,道:“可几次三番的喋血帝都,不利于安民心,而且,燕氏近支旁宗里,适宜为帝的人不多了。”
“这我也知道。”指节轻叩着檀木茶案,“可族里的意见却是各不统一的。征安、征平、征远、七叔、十叔、戟儿、槊儿……哪个不是心照不宣各怀鬼胎。”
许愫冷笑,“他们莫非要将大应江山改做许姓不成?”
“其实我也想。”许征合无奈道,并不理会妹妹惊诧而冷酷的眼神,“可惜实力不够,上回夺位,耗了太多元气,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那我们手下的……”许愫忙问。
“放心,对付左家,绰绰有余。”
“那就好。”许愫的眉舒展了几分,换做了一声喟叹,“但是,哥哥,尽量不要杀……晢儿。”她终于不再用“皇帝”二字来称呼自己的长子。
“舍不得?”许征合有些奇怪。
“近来我总梦见阿惜……”许愫垂下头去,苍白的面容笼罩在阴翳中,看不清她神情里的晦暗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