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夺.托孤
皇城内廷有三宫六院,有南北两苑,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水榭画廊。
而燕晢就如同偶人,如同失了魂的行尸走肉,穿行在皇城甬道长廊间,宁天殿也不归了,御书房的奏章也不看了,成日里漫无目的游荡在皇宫内。日夜不息仿佛不知疲倦,实在困了饿了,看哪处宫殿离得比较近,就驾临在那儿,令守宫的宫人开门打扫,之后也不管这是什么宫什么阁,便直接在此处歇息用膳——反正他尚未纳妃,三宫六院都是空置的。
苦了那些伺候天子护卫帝王的宫人,只得寸步不离的跟着,陪他一同魔障。皇宫里的宫人在远远望见帝王仪仗时都会私底下议论皇帝是不是疯了。
已贵为御前总管的贺安寿也在揣测皇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莫非他真的是疯了?可不像,贺安寿瞧过燕晢的眼眸,那般明亮清醒,哪里像个疯子。可若说他没疯,谁又会做出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也曾斗胆问过天子这是为什么。
问这话时燕晢逛到了御花园一带,风光无限好,百艳同芳为他冰冷的眉眼都映上了几分古怪的妖冶,“为什么?”他扫了贺安寿一眼,“朕是皇帝,皇宫是朕的府邸,朕在自己家里走两圈瞧瞧,怎么了。”
这显然是敷衍之词,贺安寿听得出来,却也不敢追问。
他只是依稀觉得,皇帝陛下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所以才这样没日没夜的找,因为燕晢的眼眸中,平静清醒下藏着的是跃动的火。
或许他根本不是要找什么,只是一种发泄,发泄心头的焦灼与慌张,否则他一定会疯的。
贺安寿自然不知道他主子身边有一个昤昽,更不知这昤昽陪伴他主子的日子比任何人都要长。
一个人不见了倒不怕,帝王谕旨一下发起天罗地网去找也不是什么难事,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而若是一抹虚无的游魂消失了又如何,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惜他生来肉体凡胎哪有超脱阴阳的神通。
燕晢只觉得脑子乱的很,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昤昽也会有离开的一天,只能到如今害怕得心绪不宁。他已经很久没有怕过什么了。
茫茫然,不知何去,不知何从,陡然间像是又回到了幼时被囚禁玉微阁的日子,他常在夜间被恐惧唤醒,一个人游荡在玉微阁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希望走累了就可以睡下不用害怕了——那时身边好歹还有个昤昽,现在……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陛下。”有人大声唤他,声音让他一脚踏空,险些便从台阶上跌下。
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宫人一个比一个慌张的赶过来搀扶,燕晢被团团簇拥问长问短有些烦,随口丢了句,“没事。”然后伸手,指出了方才那个喊他的内侍,“你……是太后宫中的?你方才说什么,朕没听清。”
小内侍冷汗涔涔,觑着燕晢的脸色声线发颤,“禀、禀陛下……碧仙宫……先帝杜淑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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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仙宫萦绕着粘湿气息,血腥味铺天盖地,在闷热狭小的寝殿里,让人胸闷。
婴孩的啼哭嘹亮,刺破这沉闷阴郁。刚出生的孩子模样都不好看,粉红的一张脸扭曲丑陋,核桃大小的拳头不住挥舞,像是要将来到肮脏人世的一切不满都通通宣泄出来——初生牛犊不畏虎,新生的孩子才不会怕什么顾忌什么,只将满心的愤懑都揉进嚎哭中。
“孩子……孩子……给我看看……”孩子的母亲在拔步床上挣扎着伸出手,虚弱得像是秋日里一触即碎的叶,眼里尽是卑微乞求。
高姑姑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孩,尽职尽责的为其净身,眼眸却一直冷得像冰,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杜氏的哀求。
门被吱呀推开,冷风阴凉灌入,吹散了血的气息,之后却又随着大门闭合而戛止。
一室寂静,唯余婴孩哭声飘荡,不知何为恐惧。
杜氏紧张的屏息,早已被汗水濡湿的鬓发又添冷汗一层。
太后许愫莲步优雅,娉娉婷婷,款款而来,随意扫了杜氏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高姑姑,“初星,孩子抱过来,哀家看看。”
“是。”高姑姑应声,抱着孩子便朝许愫走去。
“不……不!”杜氏尖叫,像是大雁的悲鸣,“太后、太后……”她滚下床来,不顾产后虚弱,不住的叩头,“太后,饶了贱妾的孩子吧,求您了,求您了……”
婴孩的哭声似乎更加响亮了,怨人生太苦,怨命途多舛。
杜氏死命叩头,眼见着许愫将手搭上了孩子的脖颈横过眼来挑衅的向她一笑,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泪水如珠子,在不断叩首俯拜中飞溅,哭得她眼睛生疼,可她止不住这哭泣。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哭,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伤心,这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她想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母亲不会有谁比她更艰难,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意外,意外之财或是意外之灾都说不清。她起初想保下孩子不过是因胸中那份不甘与积攒多年的怨恨而已,她没有想到她真的可以生下孩子,这漫长的十月她都是一日一日挨过去的,每一日都是朝不保夕,每一天的活着都是格外恩赐,甚至有时她也会恨不得自己服一剂落胎药将孩子打下来算了,也省的日夜提心吊胆梦里都是一尸两命的场景。
如今这孩子真的是生下来了,她又不知是从哪里多了份慈爱,竟舍不得了。泪眼朦胧中她的神智也恍惚,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只想求神佛保佑。她本就只是深宫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色,在强权之下除了低头便是求那虚无缥缈的神。
这孩子的命一向很硬,堕胎药都奈他不何,那么这次他也能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
余光里瞥见许愫撤了手,偏过头来看她,太后才能佩戴的福寿龙凤珠冠摇晃碰撞出细碎的珠玉声响,清脆冰冷像是接下来的话语,“不杀他?可是哀家很看不惯你。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杜氏感觉到自己从心底而起的畏惧,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是惧怕眼前这个女子的。她憎恨自己的懦弱。
“贱妾……”她竭力止住泪,“愿以一命……换一命。”
“很好。”许愫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哀家许诺过先帝,会保住先帝的子嗣,这个……公主,虽不是哀家的孩儿,可到底流着先帝的血,哀家不会让先帝失望的。可是哀家不曾答应先帝要护着他的妃嫔。所以杜氏,你知道你该怎么做的。“
杜氏噙着泪点头,”贱妾知道……“她今年已经二十一了,自十六岁入宫后便再未见过父母亲朋。她在碧仙宫孤独的蹉跎着岁月又在这里孤独的死去,她的一生在皇城辉煌之中是那样不起眼,但至少,她的血脉可以延续下去,这就够了。
”太后娘娘,请容贱妾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她抹干了泪,将衣襟理好。
许愫扬了扬下颌,高姑姑将小公主,递给了杜氏。
杜氏孱弱得抬起双臂时都有些发颤,可她抱孩子却很稳,很小心。
孩子自顾自的啼哭,不知道自己正处在怎样的情形下。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眼都没有。
杜氏将额头贴在孩子的额上,蹭了蹭,微笑。
之后孩子被抱走,她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僵硬,直到有一盏鸩酒摆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