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夺.斗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朱楼之上,七弦清雅,有长衫公子俯瞰着帝都夜景,击节浅唱。
此处自是繁华地,扼守帝都八巷十街之中央,商贾来往密集,熙熙攘攘,喧哗中有红尘风韵。
这里是缀玉楼,帝都最繁华的温柔乡。脂粉的气息惹人迷醉,他斟一杯竹叶青,缓缓饮下。
美人素手拨弦,腕上红翡翠镯子像是血凝成一般,更衬得肤如霜雪。
“旖旎,他到了。”长衫公子一双明眸仍凝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长街,却对着美人勾唇莞尔。
轻快地几声宫调,一曲《望海潮》收尾,抚琴的手指纤细白皙若削葱,虚按在朱唇之上,掩住妩媚的笑意,“以天子之尊来我这风月污秽地,若传出去,不知是该缀玉楼声名大振呢,还是他被史官记下遗臭万年?左三。”
左澪再斟一杯酒,温文而又戏谑一笑,“大约都会有,到时候你可要与李师师齐名了。”
“那你可得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做宋徽宗。”方旖旎拈起琴案上的丝纨绣蔷薇半开团扇,轻晃了两下,便施施然离去,“你来这要见的人竟不是我,既然如此,我也不陪你了,就此别过。”
左澪也没有挽留,微笑目送她推门出去。
杯中酒已尽,他走到适才方旖旎抚琴的楠木翘首莲纹琴案旁,信手挑弦。
不时门开,门外是一身商人打扮的帝王燕晢,身后跟着他的,是个赭衣小厮。
待小厮将门掩好后,左澪行礼,“陛下。”
“嗯。”燕晢淡淡点头,径自走到琴案边坐下。
那小厮紧随其后,步伐利落稳健。
左澪是习过武的人,听那小厮的脚步便知他也是个练家子。
不经意间抬首对视,左澪忽然觉得面熟,像是很多年前一个因反抗许氏被处决的羽林都尉。
大约是那人的后嗣,不想这么快也被燕晢收为己用。
这个皇帝倒是个干练之人,左澪低头不动声色的笑。
“泉澈你为何偏要将密谈之地选在此处?”燕晢出宫前粗略易容,描粗了眉,又将肤色抹深了几分,一身的锦衣罗裳更兼老练精明的神色,看起来当真颇似关内关外走南闯北的商客——只是长年在外摸爬滚打的商旅若进了花柳之地哪会有这般不自在的神情。
君主一上来便如此直截了当的诘问且显然心头不悦,左澪却是不慌不忙从容笑对,“陛下如何找到臣的?”
燕晢捧着白地描丁香瓷盏,轻嗅茶香却不饮,“在勾栏之地奏《高山流水》的,不是脑子坏了胡乱附庸风雅,便是另有它意。我不过是循着乐声试着找找罢了。”忽然又道:“泉澈,你故意只说在缀玉楼却不说是约在哪一处,是想试探朕?”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冷硬,却是换了“朕”来自称,左澪忙下拜,“臣不敢,臣真的是怕宫内耳目众多,臣说得太细反倒会为旁人察觉。”
燕晢摆摆手,“你我一同进学,你又长我几岁,若在民间我当唤你一声师兄。师兄想要考考师弟,算不得什么的。坐吧,与我说说如今兵力分布以及你的计策。”
==========================
做鬼的日子总是寂寥的,肉身毁去后徒留幽魂一抹在天地游荡,脚不沾地,手不触物,一晃眼不知多少日月轮回千秋去,又是一年春。
昤昽感受不到春暖,但她至少看得到花开。宁天殿外草木青翠繁盛,有些枝头已吐苞,有些已露蕊,有些已花开至艳时,秾丽妖娆,在枝桠上昂然张扬,好生肆意。
春风过,百花斗,忽然间姹紫嫣红,天地焕然。
就连树根野草间都是星星点点的嫩红探出头来,惹人怜爱。
昤昽也是无聊得紧了,一时间竟也起来玩心,勾勾食指,半个指甲盖大的小花便似被谁摘下一般脱离了纤细的花茎,轻旋着飞起。昤昽抬手,定定注目了片刻,乏味了,一甩手新采的花儿落下,轻飘飘落入草丛中淹没不见。
想来还是回殿去,或者前往许府转转,兴许她可以翻到什么有利的情报也未可知。
一回身,却是有个人杵在她身后,若是个宫人倒也罢了,可那人一袭深青长袍,逍遥巾束起灰白的发,手持拂尘,瘦削的面容沉静而冷肃。
“你是谁?”昤昽知道对方看得见她,也清楚对方的来头不小。
“贫道云渺。”她的神情仿佛秋风吹过的叶,枯寂而单薄,“奉太后之命驱鬼,还皇城清净太平。”
昤昽转眸,有惊讶却不惊慌,只冷笑,“这皇城看似金碧辉煌神圣无比,实则乌烟瘴气魑魅横行,这等肮脏不堪地,几时清净太平过?”她轻蔑抬眼,“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收我。”这等张狂,大有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意味,不过一句话十余字,字字都浸染着不屑。
云渺却不怒,依旧一张枯寂的脸,拂尘一挥,大风起兮。
狂风中草木乱舞花叶纷飞,昤昽却岿然不动,蓦地尖利一笑,笑声说不尽的刺耳,震得人头皮发麻。继而跃起,直扑向云渺,指尖凝起三尺暗金色的芒,刺向云渺的眼。
云渺急振拂尘,昤昽却又不见,后背则阴风骤起,忙回手格挡,躲过了那凌厉一击。
但容不得她喘息,暗金的光如闪电,自四面八方而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
鲜血落在碧草之上,濡湿新生的花苞,云渺神色铁青,顾不得捂住伤口,疾退冲出金芒包围,乾坤袖一甩,数十道丹砂绘成的符纸飘出,扑向昤昽。
昤昽不慌不忙,冷笑,所有的符纸在触到她之前,都自焚化为了灰烬。
“如何?说了你没能耐,老道。”待灰烬簌簌落地后,昤昽微笑,很浅的一个表情,说不出的高傲。
云渺跌坐在地,一张脸仍是没有什么波澜,甚至一丝一毫的愤怒羞恼都没有。
昤昽的神情却是陡然凝住。
因为云渺掏出了一盏灯,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十分古旧,灯柱都已是残缺破烂,沉淀着岁月的气息。
方才云渺流下的鲜血忽然如同活了一般流动,困住昤昽。
云渺念咒,油灯在咒语下有一团火光跃起,之后便徐徐飘向昤昽。
来势并不凛冽,可昤昽却恍若痴呆,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瞪大了一双眼,待火苗袭身时凄厉惨叫一声,便消散了灵体。
油灯又重新回归了它的朴素无奇,跌落草丛中,那样不打眼。
云渺几个吐纳后总算稍稍恢复了体力,走过去将灯拾起,拂尘一扬她便如轻尘般飞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皇城。
“古怪的怨鬼……”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像是茫然像是叹息,因为她无法理解当油灯扑来那一刹,昤昽的错愕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