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王
花离每日做的事情便是配药、试药、熬药。
每天都有得了瘟疫的人被抬进木兆。花离和其他医馆的大夫、连着几个瘟疫的病人和之前得过瘟疫的人都留在这里照顾病人。
沧州城主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要联合起来抵御瘟疫。其实并不用城主下命令, 城里的人都表现出了一致的默契。
不管是花叶人,昭国人还是凤羽人,都紧紧的站在一起。
全城及周边的小镇的所有能用到的药材都被送到木兆。
这样花离十分欣慰,只少不用因为药材不够的事情发愁。
连着几天几夜的试验后,花离终于确定了一个方子,并列出一个清单交给沧州几个绅士大户,有他们派人从临城采购过来。
※※※
望日关的军营里,此时正有一个老头正在发脾气。
“哪去了哪去了!”那老爷子胡子都要吹了起来。
“这——方大人您别生气,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只不过怕是要从别的城里运来了。”苏将军擦了擦脑门的汗,弓着腰回道。
军营里最忌讳的便是瘟疫,后来从宫里来了个方济世方太医,便连瘟疫都不怕了。只是如今,瘟疫来了却连方太医都束手无策了——沧州城里的药材一夜之间全被人运走,连相邻的几个城镇都运了个干净,要说是别的药材倒也罢了,偏僻就是方大人指定的几味,真真是令人头疼!
“报——”
“进来!”苏将军一边让那人进来,一边对着方济世道,“应该是将药材运过来了……”
通报的人掀了门帘进了帐,却只是跪着不说话。
“怎么了?”苏将军见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便开口问他。
“回……回答大人,”那人支支吾吾道,“小人带着兄弟们去了临近的几个城镇,没……没找到……”
“什么?”苏将军显然不能相信,“连玉江、绥州也没有?”
“回将军……没有……”那人话音刚落,却听得“啪”地一声拍桌响,却是方济世站了起来。
“见了鬼了!”方济世一面说着,一面往帐篷外走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赶跟老子抢东西!”
方济世出了帐篷正看到一个小卒牵着马路过,便一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往营地外冲去。
留下尘土中的苏将军和小卒目送他到远方。
木兆,木兆……这名字怎么这般怪异,方济世一边想着一边牵着马往路人指点的地方走去。
刚拐进一条街便被人拦了下来——
“前面是瘟疫病患的地方,你不能进去!”
“我是,我是大夫。”方济世冲着拦住他的人打了个揖,见那人点点头闪过身,便赶忙往里面走去。
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写着“桃”的医馆,桃?桃……
方济世捋了捋胡子,桃就是木兆,就是这里了。
伙计正扶着门口晒太阳的病患往屋里进,一眼瞟到正站在门口捋胡子的方济世,看他眼生又不似生病的模样边喊了他一声——
“老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你喊谁是老头!”方济世听伙计的喊话,顿时来了气。
伙计见他不高兴便慌忙改口道,“大爷您快些回去吧——”
“你在跟谁说话?”方济世眼瞅着一个粉红色的影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公子,你看,”那伙计冲外面努了努嘴,“外面有个老头子一直站着,倒不像是得了瘟疫的模样。”
“你喊谁是老头!”方济世又生气了,还未说完便听那粉红色的人“咦”了一声,方济世听着声音熟悉,便睁大了老眼仔细看去。
只见那个穿着粉色长袍、束着男子发髻的人,正是那个从宫里跑出去的林嫣!
※※※
方济世简单吃了几口送来的大饼便开始同花离忙活起来,一边做一边聊。
“你怎么又叫花离了呢?还公子?”方济世一边倒着药,一边问道。
“我本就是林家捡来的,如今与林家没了关系自然是要用回本名的。”
“没了关系?”方济世听她这么一说却是惊得没了准头,滚热的药汁浇在手上,烫得他猛的甩手。
“您老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花离白了他一眼,“自是男装放便一些,至于为什么没有关系……等晚上再同您说。”
“倒是您,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不提不打紧,一提方济世就冒起火来,“你把沧州城里里外外的药材全拿了个光,搞得军营里连药都没有!”
“感情您是来问罪了?”花离笑着看他吹着胡子,“您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倒是跟上官叔叔像得很——”
“老上官现在是享了福咯!”
“怎么说?”
“闺女嫁给了林家,儿子娶了媳妇,自然是要享清福。”
“雪儿跟了二哥?”
“不然?”方济世白了她一眼。
花离笑笑并不答话,眼里的黯然一闪而逝。
“嫣儿啊,”方济世闻了闻手里的药,“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怎么?”
“看你的风格手法总像一个人……”
“八亲王吗?”
“咦——你怎么知道?”
花离嘿嘿一笑,“您要是真想问就先把手里的活计做完吧!”
……
这一晚,花离与方济世彻夜未眠,俩人抱着酒坛聊到了天亮。
第二日,花离派几个人将足够分量的药材送往军营,硬是拉下了方济世留在医馆。
这般好使实用的帮手怎可能让他走了!花离嘴上说舍不得,心里的算盘却是打得哗哗作响。
方济世却是看不惯花离一身粉红的男装到处晃,便让她换回女装。花离自是乐得,简单利落的换了衣服,又翻找出那只羊脂白玉的簪子将头发挽在脑后。
只是没想到那只簪子会让她再次面对不同的境地。
这天,有陆续送来了几个疑似染上瘟疫的人。花离照例先去一一为他们确诊,除却三个却是染了疫疾,其他的几人都是在喝了特别配好的汤药后便被送了出去。
只是一个人在花离为她诊断时,一直看着她的脑后。
花离以为是他是在想其他东西并没有在意,只是没想到两天后,那人带着一干人忽然闯进了医馆,二话不说便将她点了穴扛走了。
正巧那日方济世出城去为城外的人看诊,只剩下伙计急急得团团转。
花离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那个在她幼时便丢下她的父王,站在她面前,让她唤他“父亲”。
她被人连夜运到了花叶皇宫。
晕头转向间听见有人问她簪子是从哪里来的,她晕晕乎乎并没有搭话,没一会儿像是被人带去另一个地方,却是被人丢在地上。
半响,花离渐渐回过神来,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
明黄,明黄,明黄。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被龙天北拎了回去。
然而愣神只那么一会儿,便被人出声打断。
那人带着颤抖、欣喜的又夹杂着些许的不确定的声音在问——
“你可叫花离?”
你可叫花离……
她愣愣了点了点头。却还在没反应过来时被一个明黄的身影紧紧揽住。
“你叫花离……”
“你是花离……”
“你可原谅我,原谅我的一走了之……”
……
花离听他近乎胡言乱语的胡扯,有些茫然。
“你说的什么……”
然而,并没有过多久,她便清楚了。
那个穿着明黄袍子的男人从她脑后抽出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道,“这是你娘的遗物,燕国长公主——燕宛容。”
燕宛容……
对于这个名字,花离是绝对有印象的。
之前自己傻掉的时候龙佑川曾跟她提过一次,后来王氏又说过一次。对于这个,她还是能接受的。
“我娘是燕宛容,你是?”
“我是你的父王,”那男子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该叫我,父王。”
花离瞬间傻了。
※※※
关于她的父亲,倒是真的少有人提起,连师公师父都不曾说过。但她似乎是知道的,也是在她傻掉的时候,龙佑川那个老头子跟她说起过,同她娘亲一起跳下悬崖的是花叶的三皇子,花久天。
只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原来的三皇子已成了花叶的王。
当年花久天和燕宛容从悬崖落下,却正好掉进了那片桃花林里,龙佑川听到动静跑出来却看到已经不省人事的俩人。
对于能进入桃谷的伤者,龙佑川一向是不论代价要将人治好,只是燕宛容身重蛊毒却一直昏迷不醒。
龙佑川起初还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想到孩子到没收到母体的影响,发育良好,还有伴有正常的胎动。
期间花久天曾经回宫两次。一次是洛双皇后病逝,花久天赶去奔丧,还有一次是老花叶王被逼宫,他赶去解救。等他处理好叛军,登基成皇后,他便匆匆赶去了桃谷。
那日,他等到了他最爱的女人为他诞下的女儿。
那日,他看着他最爱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看着初生襁褓的女婴,花久天狠心地将她留在了桃谷。那时的他尚且没有能力在偌大的深宫里保护一个弱小的女婴。
等他将一切安顿好,派人去桃谷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时值今日,他心里始终对她满是愧疚。
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父王。
花离看着这个满面风霜的人,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血浓于水。
她亦知道当初他将她留在桃谷是有苦衷的。如今何必去计较当时的对错呢?
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胳膊。
“父王。”
※※※
花久天速度很快,第二天便准备了家宴,将公主一事宣告全国。
花离对这些事并不上心,只是一心挂念着自己从木兆跑来,伙计跟病人怎么办?方世叔有没有担心?
花久天似是十分了解,私下里将事情安排了妥当,花离这才放了心,兀自当着公主去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的事,随着花叶公主一事的宣告,各种聘书聘礼纷纷而至。
花久天愁苦的看着一桌子的红本,唉声叹气。
花叶新多了一个公主的事情很快被各国所了解。各国为了拉拢花叶的势力,便纷纷往花叶抛出求亲的信号,书信、使者、礼物数不胜数。
鎏金的太子……花久天捏着烫金的文书,仔细想了一番。
鎏金太子虽说现如今只是个太子,但位置坐得极其牢固,能力亦是在众位皇子中颇为显眼,只是这鎏金临近大泽,与内里的几个国家并无太多来往,一直在各国争战中保持中立,若此时选了他只是给自己找麻烦——哎哎哎!
花久天叹了口气,将文书丢在一边,伸手拿起另外一本。
昭国——啧啧!
花久天一看是昭国,连翻都懒得翻就丢在一边——
这龙天北娶了皇后还想在找个妃子,我花久天的女儿岂能与他人做妾?
这样想着,花久天摇摇头,又捡起另外一张。
凤羽。
凤羽——花久天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可不耳熟……离儿的小师父呵,竟然连求亲的文书都送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一堆求亲的文书很快被花久天丢的一干二净。
挑来拣去,竟然没有合适的?花久天挠了挠后脑,思索了一番后,将被丢的七零八落的文书撂成一堆抱在怀里。
与其当老子的给她挑,倒不如让她自个捡去!
※※※
花离看着被花久天抱来的一摞文书,不由地苦着脸。
“这是做什么?”花离抽出一张翻了翻。
“你的驸马都在这里,你自己捡吧!”花久天一边坐下一边冲她抱怨道,“父王可挑了一下午,眼都花了!”
“都是些什么人?”
花久天想了想道,“除了花叶的几个显贵,就是各国的皇帝跟太子了。”
“皇帝太子?”
“鎏金的太子,燕家的皇子,不过燕家你别想,那都是你堂兄弟什么的……”花久天咽了口茶,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昭国的皇帝!”
“昭国的那个不是刚娶过亲吗?”
“嗯,”花久天将茶盏一一放,解释道,“大概是忌惮朝中李相一党的势力,便想要拉拢咱们给他坐靠山。”
“那他还娶李家的小姐?”花离只知道龙天北娶李女是为了联合李相,但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能让不甘与人的他放低姿态来讨好李相。
“父王也是刚知道,凤羽的挞拔一族又开始横了,太后派挞拔家的那几个武将跑去打昭国,倒也是看准龙天北刚上台根基不稳,想要些甜头。”
“不是有战神——”花离想起了龙天南的战神名号就是打挞拔一家打来的。
“龙天北那小子不知道缺了什么心眼,大敌当前竟然跑出宫,龙天南只得呆在昭都,就算是战神但上不了战场不跟没有的一样?”
“哦……”花离似乎明白了。怕是自己从皇宫逃走的那次他也是知道的,只是自己尚难以自理无法护自己周全才默许的吧……
花久天见她忽然不吱声,便打趣道,“你莫不是喜欢那皇帝?”
花离抬头瞪了他一眼,低头又去翻桌上的文书,“我对刚娶过亲的人没兴趣!”
“哦——我想起来了!”花久天似是真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凤羽的求亲书也在里面。”
“啥?”花离捏着文书的手一抖。
“你手里的就是——”花久天啧啧两声,道,“你师父倒也不容易,天天陪着他那个疯癫的母后折腾,如今也疯癫的要娶自己的徒弟了……”
花久天看着头越来越低的花离,慢慢闭了嘴。
这,是……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去睡一觉,明天再说!”还没等花久天发问,花离“哗”的一声站了起来,边说边往床边走去。
“罢了罢了——” 花久天看她忽然没了精神,便知趣的起身离开,“好好休息,明日父王再来看你!”
花离千百次的想过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形下遇到宇文卿,那时候,她要紧抓着他的衣服哭个肝肠寸断。要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她,不来见她。
然而近日,她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他并不是不来见她,只是他身不由己。
她从小便以为师父同她一样是个孤儿,师父轻轻摇摇头道,“师父有母亲。”
“师父是母亲一定很疼师父咯?”在她意识里,母亲是一切爱的所在,因为师公跟她提起过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在给了她生命后离开了她。
一个连生命都可以给予你的人,怎会不爱你呢?
可当她看到师父慢慢别过去的脸时,她心里忽然涌出满满的酸涩。小小的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他的腿。
她还记得她那时说的话,带着孩子的傻气——
“我会好好疼师父!”
她从小便对那个总是素衣散发的男子有着不同的感情,不是师公那般,已不像对师兄和柒柒那般。
总像跟着他、黏着他,看他笑会更开心,看他难过会爬上他膝头逗他说话。
她不怕犯错,不怕闯祸。她的师父很疼她。
他会带着她去万户的厨房偷吃,去药舍墙边挖师公偷偷埋的桃花酒。他在桃花下弹琴,冲她笑,会摸她的发顶,点她的鼻尖,会抱着她在漫天粉红里飞来飞去。
他会将她小时候的糗事,使得她每次都是涨红着脸去捂他的嘴;他会陪着她躺在树上看星星,指着一颗一颗闪闪的点告诉她这是哪个星宿;他会揽着她站在高高的树上,看漫天纷飞的“桃花雨”。
如今的他,作为凤羽的王写了一纸文书,要迎娶自己到他身边。
多好,多好……
多好的事呵,花离轻轻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可是为什么就这般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