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夺.许家女
绯裳鸦鬓的少女在她面前跪下,恭敬俯拜,身姿柔婉像是一株易折的兰,髻上的珠翠腰间的环佩,因这一动作而相击奏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宛若鹊啼。
已贵为太后的许愫搬离了奢华的元昭殿,住进了历代太后养老的章华宫。这里显然无法与用帝王宠爱堆砌成的元昭殿比肩,朴素清冷,处处都透着压抑,亦让伏跪在地的人心头染上了几分沉重不安。
她不敢看许愫,不过几月不见,昔日雍容倾世的皇后便迅速憔悴,舍弃了锦衣华妆,平凡的如同每一个寻常人家正在衰老的妇人。
“令英,汝意已决?”许愫开口,嗓音都没了曾经的慵懒妩媚,沙哑粗粝。
许令英有些惴惴,但到底是年少之人,鲜妍娇俏,一袭绯色金线绣串枝莲裙裳更衬得她艳如三春桃花,那珠冠玉饰下的面容,颇有几分当年许愫的风采,“令英意已决。”她正是年轻时,哪里会真的害怕什么。
许愫将目光转向一旁陪着笑脸的杨国夫人段氏,“嫂嫂也是这个意思么?”
段氏是许征合的正室,朝廷一品诰命,操持许家多年,早已是精明无比八面玲珑,她笑,“妾身与大司马俱是这样以为的。如今后宫无主,凡事仍需由太后操劳,许家的女儿若能进宫帮衬姑母,那也是好的。”
许愫却迟迟不语。
段氏于是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想必也不愿一个外姓女子握了这内廷大权吧。”话说得慢条斯理却是直刺要害。
“哀家的确不喜欢有个外姓的儿媳妇成日在宫里呼来喝去。”许愫的目光仿佛一把尺子比量着自己年纪最长的侄女,那样冰冷的审视逼得许令英仰起的头又再度低了下去,“但令英,不宜为后。”
“为什么!”许令英乍然抬首,错愕之后眸中尽是委屈,“为、为什么?莫非……莫非就因令英是庶出?”她泫然欲泣。
她知道大应重嫡庶尊卑,她也知道历代为后的女子大多是嫡女出身,可许家乃是将门不拘礼节惯了,而她生母早逝又是自幼养于段氏膝下,久而久之早已模糊了嫡庶,此时听许愫提及,不免羞恼且伤心。
“不错,就因为你是庶出。”许愫直言不讳,可后半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正因为许令英是庶出,与正室隔了一层肚皮,所以段氏表面上虽是待她同亲生无二,实则却未曾用心。同样是许家姑娘,嫡出的二小姐从英却比庶出的令英聪慧得多,二人虽俱是好玩性野,但该知礼时从英比令英乖觉,若论学识,从英亦比令英胜了不知多少。
空有相貌与许氏身份的令英,只怕在深宫熬不长久。
“可许家,已没有适龄的女子。”段氏仍揣着温婉的笑意,然心里已是郁结。
她原本是没有料到燕浔会死的那么早的,所以在她看来她唯一的女儿从英是没有法子入宫了,而她的独子许戈年纪又过小,于是她不得不早早的便为女儿寻了夫家,与大司空嫡子丁绥定下婚姻,只盼着日后她的儿子能以大司空一族为倚仗,谁知风云忽变,金座易主,这后宫陡然间就空了,凤座非许家女莫属,可偏生她的女儿已有了未婚夫婿,这叫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将一直不怎么上心的令英推了出来,她看得出这丫头的心思,也知道许令英秉性天真好掌控,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从英十二岁那年便订了亲,二房的会英、成英亦早已定下人家,新芳、敏月、临庆……不行,那几个都是旁支,血亲疏离。”许愫仿佛真的是老了,掰着指头数着许家与燕晢同辈且又待嫁的女子,章华宫日光昏暗,她的目光似乎也是昏昏沉沉的,“呀,好像真的只剩一个令英丫头了。”
许令英用力点头,先前攒在眼眶里的泪像是碎星一般。
可许愫却如同真的疲乏了一般半睁半合着眼,“初星,还是将皇帝请来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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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晢初登基,大权尽在许氏一族之手,故而他也算清闲,高姑姑派宫人来找他时,他正坐在御河边一块青石上垂钓,悠然自在得很。
听闻太后传召,他不动声色与昤昽对视一眼,之后便收了钓线钓竿扔给一旁的贺安寿,由高姑姑领着路朝章华宫去了。
一路上面色波澜不惊,从容如故,只是在见到许令英及杨国夫人时,那惊讶才是真正险些表露。
但好在那讶然之色也只是转瞬,片刻之后重归淡然。可他心头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重重萦绕挥之不去。
“皇帝来了。”许愫由高姑姑搀着坐直。
这时便立时有宫人为燕晢搬来了樟木福寿圈椅,燕晢对许愫略一颔首,然后落座。
而杨国夫人则带着女儿一同向他福身见礼。许令英身姿款款,眼波如水。
燕晢低头啜茶躲开她的目光,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何时招惹了这位表姐。
那时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一句话——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更不知道,什么是女儿心。
许愫看着燕晢,忽然莞尔,慈爱之下另藏深机,“皇帝似乎已十七了。”
燕晢谨慎接口,“虚岁十七,朕是冬日里生辰。”
许愫不以为意,“虚岁也好,实岁也罢,皇帝这后宫,都不该空着了。”
燕晢瞥了许令英一眼,道:“儿臣并不着急。”
“可你是皇帝。”许愫心平气和的模样,“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
燕晢默默不语,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昤昽从房梁轻轻飘落,落在许令英跟前。若是以前她定会大肆揶揄,可今天她却只是打量着年轻俏丽的少女,认真思索着什么。
而许愫已笑着让许令英上前几步靠近燕晢,“你觉得你许家表姐如何?”
“表姐容姿端丽,品性温良。”燕晢面无表情的应付。
许令英却喜上眉梢,再度屈膝,“愿随侍陛下左右。”
燕晢显然犹豫。
他的犹豫尽入许愫眼底,于是她便开口为燕晢找台阶,“可惜呐,令英这孩子不是嫡出,恐难配天子。”
“令英愿为妾侍。”许令英忙开口,一张脸绯红,半是因恼半是为羞。
杨国夫人稍稍蹙眉,而今许征合辅政,许太后垂帘,许家权倾朝野,而许家的女儿竟只能入宫为一个小小妃嫔,未免让人不甘心。
可转念一想,这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何须在意太多,何况就算不做皇后,封个贵妃、昭仪也是很好的。
于是她帮腔道:“陛下这三宫六院空落落的岂不冷清,身边若有个能照顾陛下的女子也行呐。”
燕晢看着一副三姑六婆嘴脸的杨国夫人,强忍着没有将心中那段话说出口。
他有的是宫人照顾,只是暂时不需要个人来暖床,如果真的怕三宫六院闲置着白白落了灰,他也大可效仿历代先祖大肆选秀,挑一些女人住里头替他看宅子——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挑许家的女人。
无意中抬眼,对上了昤昽的目光。
视线交错片刻,昤昽缓缓颔首。
燕晢眸子里的神采陡然黯淡。
倏尔他又弯眼一笑,“朕不愿表姐入宫为妃。”
所有人都惊愕,包括昤昽,就连许愫都是讶然,她以为燕晢就算是拒绝,也会委婉些不至于拂了许家的面子。
燕晢慢条斯理品着碧玉盅里清亮的寿眉茶,末了悠悠来了句,“不妨让表姐入主中宫可好?”笑意笼在茶雾袅袅中,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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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燕晢回到涓泉台垂钓,而昤昽坐在钓竿的另一头,托腮皱眉望着他。
“等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你也就成了蛔虫了。”燕晢懒懒答道。一国之君仿佛乡野渔翁一般临江垂钓,至于那些宫人,早已被他打发到了一旁。
“不愿纳许令英为妾,却愿娶她为妻。”昤昽在钓竿上恍若乘风,“莫非你也是一见钟情深情暗藏。”
“是呀,所以我不惜被许家近一步掌控也要让她做国母给她皇后尊荣。”燕晢赌气道。
“那你是为何?”钓竿末梢垂得很低,昤昽小腿以下的红裙长摆及青丝像是浸在了水中一般。
燕晢懒散抬眼,“我若是封她做妃子,哪怕是最高一阶的贵妃,册封事宜都只需十天半月。但若是封后——拟文、造宝、筹办、定日、纳采问名、纳征礼 ,可不只耗费十天半个月。”
“你这是拖着不娶她,可你早晚都要娶她的。”
“能拖几时是几时。”燕晢满不在乎。
昤昽无奈。
“我却有一点不明白。”燕晢一抖鱼竿,一条够肥鲤鱼咬着鱼钩从水中被带出,不住的扑腾,“你为何要让我娶许令英?你是存心要帮太后还是巴不得我赶紧三妻四妾佳丽成群?”他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中不带丝毫情绪。
昤昽在他晃动鱼竿时一跃落在了他身旁,看着木桶里慌张游动的鲤鱼,“枉潇然母子还帮过你,你便是如此残害他们的同类的?”
燕晢将钓钩装上饵又投回江中,“我只是钓来,又不是吃了,谈何残害。再说了,比起忘恩负义,最让人讨厌的是背叛,不是么?”
昤昽好笑又好气,“阿晢,你忘了我是抹魂了么,我怎么投靠许愫。之所以让你娶许令英为妃,是因为——她待你很不一般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