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夺.新乐开新章
大应最后一位帝王登基在燮成九年的二月二十一。
据说那是钦天监仔细挑拣出来的黄道吉日,如何个吉利法燕晢并不清楚,他只在若干年后回忆时想起那日明朗的晴空。
靳阳的初春总是阴雨连绵,偶尔乍暖还寒。他的叔父的谥号由礼官定下,庙号亦被拟好,之后便极尽隆盛的葬入皇陵长眠。
至于他生前那些妃嫔,尽数被已贵为太后的许愫勒令出家,连个太妃的尊号都没有给——但这已足够仁慈,在燕浔驾崩时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惶恐,她们熟悉许愫的手段,所以她们以为他们最好的结局莫过于以鸩酒或白绫作为终结,这样留个全尸算是万幸。她们根本没有想到许愫会放过她们,哪怕是斩断红尘避世苦修的寂寥那也算是万幸了,毕竟还能活下去,反正在后宫生存多年,她们不惧怕且早已适应寂寥。
有些女人甚至过于惊喜,竟心血来潮想要去章华宫向如今的太后昔年的皇后许愫谢恩,可来到清冷幽暗的章华宫时,她们只隔着重重素白鲛纱看见了一抹瘦削单薄的影,那是昔年雍容绝代的许皇后。她呆滞的遥望着天穹,仿佛已经死去。
这些女人被青幔马车送出了宫,像是逃离了一场繁华的噩梦,车队驶过才经历了烽火的硝烟的乾昌门,却有一人独独被刻意的遗忘。
碧仙宫地处偏僻,听不到哀伤的丧曲或是或是新帝登基的乐声。
依旧是淑仪的杜氏孤独的坐在碧仙宫门口,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面无悲喜。
她能感觉到自己肚子里孩子的胎动,能感觉到他的成长,也能感受得到不断迫近的阴影。
登基那日的雨水戛止,自燕浔死后便阴云笼盖的帝都豁然晴朗。
其实这样的反常,并不算个好兆头。
钟鼓齐鸣,乐声沉重而庄严,燕晢在礼乐中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向最高处的那个位子。
百官俯拜在下,所有人都恭敬的垂首触地。燕晢俯视着他们,居高临下,却也莫名的脊背寒凉,他周围都是空茫一片,没有人可以和他站在一起,所有人都跪着,他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那日的阳光真是好,通天冠上垂下的五色玉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芒,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一身冠冕太过沉重,锦绣华章珠玉绶珮,不知承载了多少血和泪,玄色广袖上织着翻飞金龙,栩栩如生,自古帝王被称作真龙,又被尊为天子,说是君命神授,可燕晢从不信这个。若君主是真龙,那为何天下不能久保太平,若帝王是天子……呵,天神哪里会忍心将自己的子嗣抛入着浑浊人世。
所有的文过饰非,都只不过是为掩盖着金座后的淋淋鲜血。
他听着司礼太监拖长了嗓音宣读着大赦天下的诏书,默默地掐算着自己的年龄,他已经十七了,而他被囚入玉微阁距今恰好十年。
十年……其实十年前自己就该站在这个地方了。他已经记不清父皇的样子,可他清楚的知道何为宗法礼治,父死子继,他该是名正言顺的大应帝王,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在阴谋与血腥之中走向最高的位子。
他看见了昤昽,浮在离他不算近的地方,遥遥望着他。
冠上垂下的玉旒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是笑了么?
登基大典的礼仪冗长却并不会让他觉得厌烦,一切恍如梦幻,让他手指都微微发颤。
他记得昤昽说过,皇帝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
那么现在,可是自由的?
被遗弃的委屈,被孤独的恐惧,被隔绝的绝望,被掌控的无力和生死不由己的怨恨是否都可以不用品尝?他是帝王,是大应的主宰,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怕什么了……
不,这还不是最后一步,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伏跪低头的许氏中人,染上了几分寒凉。他清楚,他在许家人眼中不过是个可任意摆弄的傀儡。
十五岁那年他曾纵火想将自己和那座囚笼一同焚毁。如果一生都不得自由,他宁愿在大火中死去。
不会有人比他更能懂不见天日的滋味。
他再也不想回到玉微阁,哪怕是做梦都不想回到那个充斥着黑暗绝望的地方。
他对那座阁楼的恐惧,源自漫长的童年时光。如果有人要他再回到那里……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个人!哪怕是同归于尽也不要紧。
没有人看见帝座上少年天子的眼神,那样冷冽决绝,凝着岁月里所有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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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天殿龙涎香的气息流转,铺散在整个华丽殿堂。自穆帝迁都后这里便是历代帝王的居所,并不如何金堆玉砌,却依旧让人察觉得到天家的风范,不同于元昭殿的奢华细致,这里有独属于帝王的庄严大气。
昤昽漂浮在嵌金砖上,注视着大殿朱漆柱上雕着的金色虬龙。也不只是耗了多少匠人心血,那些浮雕竟是宛如真龙。她轻轻一笑,忍不住用虚无的手去触那些金龙的眼。那般威风凛凛,像是真的在怒视于人。
九龙连枝灯高擎着婴孩臂粗的描龙长烛,一排排一树树亮着,将宁天殿照得恍如白昼。
昤昽沿着烛光一路往里走,越往里灯火越暗阴影越浓。
宁天殿现今的宫人大多来自先前的水明楼,因魅术的缘故,最是乖顺恭敬,燕晢命他们出去,便当真一个不留的退下,只余空荡荡的宁天殿及燕晢一人缩在墙角阴翳处自斟自饮。
十二旒的通天冠被他扯落扔在一边,鬓发散落垂下,遮住他的侧颜,白玉壶与纤长的手指同色,倾倒胭脂色的琼浆于梨花杯中。
他姿态从容,不急不缓饮着酒,衣襟有些松,锁骨被月光镀上浅浅的银。
“好个破落户。”她笑,凑近浮在他跟前,“大应新帝便是这般江湖草莽模样?”
“冕冠太重,礼服太沉。”他漫不经心答道。
“那怎不叫宫人为你换了常服。”
他大约是真的有几分醉了,微微眯起眼,一双眸子染出桃花的妩媚风流,“别呀——我熬了十年才熬到着冕服加身,可舍不得呢。”
这样不正经的腔调他甚少有,昤昽俯低身子玩笑,“这般小家子气,哪里是帝王该有的风仪。”
他嗤之以鼻,“嘁,什么帝王风仪,无非是装腔作势而已,有人想着忠君报国,所以帝王在他们眼里便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天子;有人野心勃勃心比天高,那帝王也不过只是安置在金座上的一个摆设罢了。”
“前者留之,后者杀之便是了。”昤昽不以为意,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你呀,养好精神,这暗处多得是窥伺的狼眼呢。”
“我知道。”他展开左手,手里握着一张白纸,上书一个“燕”字,笔法遒劲,是他叔父遗笔。
其实燕浔未必愿信他,只是最后关头,不得不赌一把。
赌燕家男儿该有的骨血,赌他不会容忍外戚凌驾于燕氏皇族之上,赌他……不会输。
他将那小小一张纸收好,又斟了一杯酒后抬首问昤昽。“依你看,现下许家实力如何?”
昤昽妖冶的眉目被月光溅起的清冷浸染,愈发的瞧不真切,“这需你自己判断了,我只能说,宜速战速决。”
燕晢微微低头,转着手中玉杯,忽然开口,“你的身子似乎仍未复原。”
昤昽不答,四下环顾后道:“这里是宁天殿右偏殿?怪不得我总有种熟悉感。”
燕晢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十年前,我在太后设计下遇刺,险些丧命,是你救了我。”他自顾自的又斟满一杯,“当时父皇已崩,我被母后随意安置在这宁天殿偏殿。那些宫人以为我要死了,大多躲懒离去,那夜……只有我一人孤独的等待死亡,所以当我看见你时,我以为你是着红衣的无常鬼。”他勾唇一笑。
昤昽亦是掩唇莞尔,“难怪你不怕我,你只当你要死了是么?”
“我以为我要去见我父皇了。”多年来燕晢少有回忆他父亲的时候,“我与我的父皇并不亲近,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壶中酒饮尽,他轻轻松手,玉壶落地却砸在铺开的锦缎衣摆上,声响沉闷,“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父皇是皇帝,他很尊贵,所以我敬仰他。说来好笑,那时每每被母后带到宁天殿向他请安时,都是无比虔诚像是拜神一般……可那时父皇总在饮酒,身边围着一大群穿着各色衣裳的美人,偶尔瞥我一眼,眼神都是模糊的……我对他其实没有多少记忆。”少年秀致的眉目弥漫开几丝茫然,“后来他死了,就死在这宁天殿。他仿佛到死才想起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用力抓着我的手,好像我可以将他拉出死亡深渊似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死了,真正堕入深渊的是我。他是我的父亲,无论我们的感情多么淡薄,他总是我的父亲,予我骨血赐我尊荣,这世上,他才是与我最亲近的人……终于,我回到这了,十年前我在这里送走父皇。”
听着他微凉的声音,昤昽只能感慨,这样一个孩子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孽,落得如此凄苦,连爹娘都不用疼爱的人,在这世上当真是孤独,“好端端的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她将手虚搭在他的肩,“今日新帝登基,举国同贺,你这样哀哀凄凄的喝闷酒算什么。我与你说故事如何?嗯……上回我说到哪里来了……十一被囚,我自然容不得有人欺凌于他,遂在一个月夜,偷偷去寻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