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长安门
若素与众女眷命妇们跪在长安门外,齐声喊道:“恭迎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听马车内传来淡淡一声:“免礼,平身。”若素带头起来,向马车走去。“沈氏恭请长公主,愿长公主福泽安康。”
“沈氏?兵部尚书沈大人是?”车内的人也不着急出来,只是稍稍讶异问道。
“回长公主,正是家兄。”若素微微一怔,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但又不记得在哪听过。
“长公主有所不知,沈大人已经从兵部尚书升为太尉了。”一旁的小太监谄媚道:“这次沈姑娘亲自来接驾,是皇上的意思。”
大仓帝国设有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组成中枢机构。丞相管行政、太尉管军事、御史大夫管监察和秘书工作。接下来又有六部之分,沈怀秋原是六部之一的兵部尚书,一年前由于原太尉谢容年纪过大被皇帝特准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兵部尚书沈珂就此被升为太尉,掌握帝国一半的兵马调控权。
“聒噪。”马车里的人只是轻哼一句,就让那小太监脸色变得煞白。
“沈小姐。”从珠帘里伸出一只玉手,若素将手立马递了过去,只见车内人轻撩珠帘,轻轻道:
“难道若素真听不出我的声音。”
抬头。
对上来人笑盈盈的双眸。
若素不知道此刻该有什么反应,只觉得四肢忽的无力,整个人身形一晃。
“双……无双……!”当若素意识到自己犯了最基本的错误时,膝盖已经控制不住的往下沉:“奴才该死,长公主殿下……”她整个人都伏了下来,身体略略颤抖,动作卑微。
“若素,若本宫没记错,你是叫这个名吧。”仓生微微一笑,将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怎么,看到我还活着不欢喜吗?”
若素此刻心中一片混乱,怎么会是无双?!孝和长公主怎么会是无双?八年前冻死在苏城的小乞儿居然是孝和长公主?!
哥哥知道吗?应该不知道吧……他若知道,就不会在这三年间不停的寻找她。可是,无双怎么会是长公主?!三年前劫持她的人都是江湖上的匪类,皇室中人向来最头疼江湖里的人绝对不会和他们混在一起。那么无双是怎么逃脱的?长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若素垂头,瞧着附在自己手上的另一只苍白的手,精致的袖口上绣着展翅的凤凰,金丝绣的凤目直视着她,一向自持冷静的沈若素在此刻忽然感到恐惧,那种强烈的未知感让她不自觉的颤栗。
仓生明显感到沈若素颤抖的双手,觉得无趣的很,便轻轻将手从她腕间移开:“沈姑娘身体不适,先退下吧。”然后将手放在子瑶的手背上,轻瞥了一眼领路的太监,“走吧。”
长安门下,十里红毯将她的目光引向远处,她听到自己低声轻诉:“帝都,我还是来了。”
一阵秋风刮过,那座巍峨的建筑忽的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声。
声音很低很低。
没有人能听到。
铜雀台
“皇……皇上……”张顺儿匆匆跑上台阶,微微喘气道:“长公主——她——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不是说还有三炷香的时间吗?”皇帝从龙椅上站起,就看到红毯上尘土飞扬,长长的红毯上像是漂浮着一条黄色的纱缦。
“这是……?”皇帝微微皱起双眉。
“据侍卫来报,长公主嫌路太远,一身行头太重,步行太累,便卸下了御驾上的马。”接下来不用说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这也只有朕的皇妹才敢这么做了!”皇帝听张顺这么一说,不怒反笑,“张顺儿,赶紧让礼部尚书将拟好的告示与圣旨一并拿来!”
“是。”张顺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原路返回,向台下跑去。
“怀秋没见过孝和吧。”皇帝虽是问他,眼睛却看着那一骑红影,等了半刻,不见沈怀秋说什么,转头:“怀秋?”
“皇上,臣的确没见过。”怀秋颔首道。
“如果,朕把孝和下嫁于你,你愿意吗?”皇帝神色自然,淡淡的飘出这么一句话。
“皇上,臣担待不起。”怀秋微微垂头,避开皇帝探究的眼神:“沈氏也担待不起。”
“说起来,怀秋可比朕整整大了六岁,如今二十有四,为何不见有几房妻妾?”皇帝看着稍显窘迫的怀秋,不禁乐开怀,“难不成真如坊间传闻,清明的沈大人不近女色?”
“皇上……”怀秋低声笑道:“臣对男色也没兴趣。”
“其实朕到真希望你不近女色。这样,朕便可以高枕无忧的将孝和许配给你。”皇帝似乎对怀秋少有的幽默并不感到兴趣,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她嫁给任何一个帝都的名门,朕都不放心。”帝都那些名门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他再清楚不过,但是,他的好妹妹到底要做什么他却毫无头绪!
无论是远嫁或是和亲,她都是一个危险。仓生只能嫁给沈珂。不管从那个方面,沈珂都是不二人选。
“皇上是下了心要臣加入外戚的队伍?”怀秋向来了解皇帝,他从不会做无用的事。孝和长公主这么诱人的身份,对于打入外戚那帮人的阵地绝对又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知我者莫若怀秋!”皇上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沈卿,事到如此,你还要拒绝朕的好意?”
过了片刻,皇帝几乎以为他已经默认了,却听到怀秋缓缓说道“臣不得不拒绝。”
“为何?”皇帝诧异。
“臣曾答应过一人,今生除她外,不娶其他女子为妻。”有时冷清的人讲起温暖的情话,会让人不自觉的感到几丝怪异。皇帝从不知道,三年来几乎天天见面的臣子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去。
“那她人呢?也不见的你娶了她啊?”皇上顿了顿,“莫不是已经……”
“不是。”怀秋摇头淡笑道:“臣也不知她到底去了何处。”
“如若她不出现,你便要这么枯等一辈子?”皇帝叹了叹气,“真想不到,当朝太尉居然是这么一个痴子。”
“她是哪家的小姐?可要朕帮你?”皇帝虽然有许多兄弟,可由于诸多原因向来不亲厚。而自打皇帝登基的三年来,沈怀秋帮皇帝渡过一个一个难关,面对老臣子的刁难也是两人一步一步走来,对于皇帝来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君臣。近乎与兄弟。
如今怀秋二十有四,终身之事还未有着落,原想两全其美的将仓生许配与他,却才知道,这个平日里寡言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段“非卿不娶”的过去。
“她不是什么名门大家,”怀秋从不知道,当他谈起那个女子时,冷清的面庞顿时柔和万分“她只是我在八年前,路过一座破庙时救的一个小乞儿。”
怀秋不喜欢回忆往事,他总排斥这种心理活动,以及它引发的一系列让他不舒适的后果。
除了八年前那场偶遇。
八年前的沈怀秋只是沈府名不经传的三公子。
沈家虽说在苏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由于娘亲的早逝,怀秋与若素在沈府并没有多大的地位。偌大的沈府,属于兄妹的只有一间偏院,两个小厮,一个丫头。
沈家世代经商,传到沈父的手里虽说已经没有了前时的风光,但说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苏城商界,沈家还是占有一席之位。沈父不想生意就这么衰败下去,便想要从小训练儿子们掌管家业。沈府的几位公子除了儿时粗粗学了几个大字外,几乎从小就随着父亲东奔西走,交错于各种应酬间。
当然,除了怀秋。
沈府当时的女主人怕怀秋抢了自己儿子的主位,坚决不同意怀秋经商。沈父素来惧内,没法子只得答应。说到底,沈父对怀秋还是有愧疚的,几个儿子中,打心眼里看,他是最中意的是怀秋。可偏偏,他的母亲只是妾侍,又过的早……就这么思来想去,沈父最终决定送怀秋去书院念书。
将来实在不行,当个教书先生也可以勉强混个温饱吧……
苏城有三个极好的书院,师傅都是当朝有名的学者。沈父原想送怀秋到其中一所,偏偏此时女主人又不乐意。怀秋知道父亲的性格,也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便毫不挑剔的选了一所最便宜的书院。
那里只有一个姓侯的师傅,还是个穷酸秀才,满口的之乎者也,好酒好赌,名声不好的全城学术界都有所耳闻。而谁又能想到,大仓未来的尚书、太尉竟是被这么一个醒时三分醉的人给启蒙的呢。
怀秋整整在那个师傅那里念了五年的书。
第五年年末,那个脾气古怪的师傅将他赶出了小课堂,原因是他倾囊相授,如今已是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他的了。
怀秋十三岁出师,接着轻而易举的考取了秀才。沈母见怀秋读书也读出个所以然来,不免有点给刮目相看,便辟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子给了怀秋。怀秋拒绝,依旧与若素窝在那个偏僻的小院落。
怀秋十六岁,如问商界众人,可知沈府三公子沈珂?众人定会笑答:“沈府有三公子?我们怎么不晓得!”在商界他依旧是提不起来的小人物。但若问苏城学术界的人,可否知道沈珂?众师傅必定会心一笑,然后摸摸胡子道:“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国之栋梁啊!”
怀秋十六岁的那年年头,苏城忽然奇降大雪。自小生于南方的沈三公子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雪景,撇下小厮,独自一人去踏雪寻友。
能值得他雪夜探访的除了他的师傅再无其他。
侯师傅家住苏城最西边,若要走捷径的话,必定要经过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怀秋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便毫无顾忌的选了这条人烟稀少的路。
走了没多久,已经停了的雪,忽然又细细密密的下了起来。
肩头,眉眼雪花肆意的飘落。他也不去掸落它们,任由雪花飘落。经过的人见到他这幅样子,只是捂嘴而笑,不存在任何恶意。怀秋极其享受这样的感觉,一路走心情也是一路的舒畅。
行至破庙口,忽闻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怀秋从来都知晓,这个世道多的是“路有冻死骨”的事,可当他亲眼看到破庙口衣衫褴褛的孩子被冻的迷迷糊糊瑟瑟发抖时,终是于心不忍,停下了脚步。
无双此时已经被冻的没有了知觉。除了发抖,她连救命两字都喊不出来。
明明不想死,明明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却开不了口呢……娘啊,你在哪里,我好冷。
她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是都爱这样东想西想,她只觉得此刻,她已经深陷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没有寒冷,没有饥渴……
天堂就该是这样吧,温暖无比,触手便可摸到。
“姑娘?姑娘?”模模糊糊,远处似乎有人在叫她,她张开嘴,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声,心忽然急了起来,向声音的源头跑了几步,忽然被什么绊倒摔在云雾中,抬头,便看到一抹温柔的青色在她的眼前。
“姑娘?”无双呆呆的看着叫醒她的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只能发出残破的几个音节。“救……我……”
怀秋见她有了反应,紧皱的眉头微微打开,看来还有救!不容多想便一把抱起她:“小姑娘,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先暂时忍一忍,”那时,她十岁,抱在怀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重量。
无双将冻僵的脸深埋在那温暖的胸膛里,无意识的点点头。这是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给人带来温暖的除了大红的衣裳外还有温润的青衫。
怀秋依稀记得八年前,那个冻的全身僵硬的孩子迷迷糊糊的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口中喃喃:“救……我……”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乞儿,他虽怜悯,但从未有过其他的感觉。而这一次,他看着小姑娘瘦弱的脸庞,心竟然微微的发酸。
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她只是寻求温暖的往他怀里去依靠,轻轻的一钻,钻进了他的心里,然后再也无法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