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夺.惊变起
燮成九年正月十八会被载入史册,在史书中浸染浓浓的一页血色。史官们在记载时将这一日称为许氏之变。
血的气息是从城西天坛漫延开来的。曾经祭祀神明的圣洁地成了修罗场,呐喊惨叫代替钟鼓乐器传达上天,血污了神的眼。
两军的人马竭力厮杀,各为其主,各拼命数,血重重溅上素白的雪,灼烫的温度化开干净的颜色,被战靴马蹄践踏后只剩肮脏。羽矢断肢乱飞,挟着悲凉风声,不断有人倒下,可杀戮似是永无止息。
身披金甲的主帅骑在大宛宝马上,镇定观望眼前刀光剑影。
天坛地势较低,帝王前来祭祀,而许家军早埋伏在此,为的就是居高临下的俯冲。
玄甲的士兵来势汹汹锐不可当,赭黄龙旗很快被湮灭,但羽林军始终是帝王最好的一把剑,红缨枪划过决绝的弧度,誓死守护在玉辂之前。
“弓弩手预备。”金甲包裹下响起低沉嗓音。
大司马手底下的队伍训练有素,快速敏捷的摆好了半月包围,引弦满弓,箭尖光芒冷酷。
“放。”
转瞬而起的破空之声与惨叫不绝于耳。
他的眼睛没有眨,多年沙场征战嗓子早已沙哑,却偏生从容得优雅,“分三股纵队,左右包抄,邓副将,你带精兵截他们的退路,余下所有人,随我冲锋。”
应当是早已察觉到了许征合的预谋,护卫帝王的羽林军较往日足足多了三倍。
可饶是如此,也依旧没能阻住许家铁骑的锋锐。
最后一个死死护在玉辂前的羽林军被长剑利落斩下头颅,鲜血溅上了金云龙青缎垂檐,又开出一朵朵瑰丽的花。
而宝剑却不曾染血,殷红的血珠滚落后又是寒光如初,继而指向帝王坐辇。
静默让人窒息,所有人都注目在华贵玉辂,屏息以待。
在这样的寂静中,短刀出鞘的声音虽细微却清晰致命。
盔帽下的神色一变,长剑急刺划破帘帐,而后上挑——短刀脱手飞出。
可里面并没有气度威严或是惶恐瑟缩的天子,只有身披衮冕冠服的内监梁其文。
“是你?”低沉的嗓音透着刻骨的杀气。
梁其文笑得一如精明的狐,“大司马可是算错了一步,陛下不在这,大司马杀了老奴,也拿不了玉玺。”没有往日里的低眉顺眼小心恭谨,只剩挑衅张扬,这是他一生最为得意的时刻。
嘲讽的笑声却也紧跟着响起,沉重的盔帽被一把扯下,露出的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容,那是许家长子,许戟。
“父亲早已料到可能有诈。”十四岁便随父守边的许戟早已学会了父亲对待敌寇时不屑的态度,“父亲他,大约正驱马赶向皇城……”
才下过一夜雪的天穹明朗耀眼,肆意挥洒的晨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远眺时可以看见流云聚散片刻后不见。
梁其文面如死灰。
利剑如风扫过,又是血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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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的宫变都一样,无非是用数万人的鲜血,为寥寥几个上位者铺一条风光大道,譬如史书上的玄武门之变,譬如曾经的靖难之役,再多的借口遮掩再好的文过饰非,都无法盖住权利与野心交织的气息。
站在嘉宁门最高的城楼上,远眺着千军万马奔涌而来,玄甲贴盔如黑色的雷雨云,片刻便可带来风云变幻,洗涤一切。
可那些将士们又算什么呢,他们手染鲜血他们凶狠如狼,但他们卷入这一场不堪的宫变却并不是他们本心的选择,谁不想合家团圆恬淡安逸,反正无论站在最高出的人换成了谁都与他们没有半分关系,羽林军与许家军并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雠,之所以不顾一切的厮杀只不过是因他们背后的主子不同。
位卑者,从来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皇帝换了戎服,绛红的颜色像是暗了的血,将平素里那些温润如玉抹去,他本就是桀骜的性子,流着燕氏无所畏惧的血,长于诡谲血腥的宫廷,他曾在大漠黄沙间横刀驽马——纵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又怎会是怯懦的性子。
“杀。”简单的一个字,平静的腔调,身旁守护着的羽林军统帅会意躬身,战鼓绵密而起,呐喊声震天动地。
埋伏已久的羽林军从两侧包抄,兵刃的寒光织成一张巨网。
许征合没有丝毫慌乱,一如他多年啥场征战一样从容不迫。铁马冰河半生,他是大应最卓越的将领。
来之前在每一个必经的路口他都遇上了伏击,一次比一次凶狠,可他依旧保存实力杀至最后一步。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不再是一场寻常的攻城战,他的对手也不再是流着异族血统的蛮夷。一战定生死,谁也无路可退。
赌得是许氏百年荣华,赌得是燕氏大应国祚。
战火纷乱,血模糊了一切。
燕浔站在城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拼死而战的军队,看着血色一点一点在他们脚下扩散,漫延。
他拿起乌木长弓,弓身朴素,既没有雕花亦不曾描龙绘凤,不合皇家一贯奢华的作风,却是他昔年镇守西北时常用的。
他熟稔的搭箭,引弦,然后——箭无虚发。
倒下的大多是许家军得力的副将或是校尉,短暂痛呼后便从马上跌落,之后被踏入泥泞。
直到他将泛着寒光的长箭对准正与羽林军副统帅拼杀的许征合。
脖颈有微凉的触感,他没有偏头,只是缓缓放下了弓。
接着——他迅速侧身,回首,以箭为剑,将架在他颈上的胡刀以雷电之势挑开。
持刀人后退几步,没有了珠翠满头和华服盛妆的许愫有些单薄,她一身收袖束腰的衣裙是梨花素白的颜色,像是要为谁来送葬。她的确不再年轻,可洗尽铅华后却像极了燕浔记忆里那个愫姐姐。
“阿愫。”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的妻子是将门虎女,怎会如等闲闺秀一般文弱,就算是耳濡目染都会一些刀枪棍棒,何况他的阿愫从来都是那样一个好强更甚于男儿的女子。
许愫握紧了手中的刀,却不动。
“你怎么找到我的。”燕浔没有理会外面的喧哗,城楼最高处的厅堂很是狭窄,他与许愫各站一头,用最陌生的姿态凝视彼此,“总不会是因为九年夫妻的默契吧。”他竟还笑得出来,淡淡的,自嘲,无奈,哀凉混杂在一起。
“许家军围攻皇城,崇禧门依水,有御河为堑,防守不算难事;靖顺门傍山,地势险要难攻;乾昌门偏僻,无关紧要;唯有这嘉宁门,是皇城至关重要的咽喉,偏生又一片开阔不易防守,哥哥会亲自攻这,你也会派兵守这。”许愫语调清晰沉稳,她到底流着兵戈世家的血,“阿浔你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更不会是逃窜躲藏的懦夫,宁天殿没有你的影子,那你必定是在这了。”
燕浔看着她,赞许的笑。
“而且……哥哥会引兵来这的消息,是我昨夜故意透露给你的。”她缓缓举起了刀,保养得宜惯握眉笔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不愿你去天坛毫无准备的死在我哥哥手里……我不愿你死在除我以外任何人手里,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