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夺.待梅
燮成八年之末燮成九年之初的梅花开得分外好,数朵凌然于霜雪之上,艳光摄魂,傲意逼人,深深浅浅的红跃然于漫天素白之上,像是鲜血凝成般刺目。
而许征合率军出征便是在正月初一个梅花开得极好的日子。
年年岁末总是突厥作乱时节,饿狼在冰雪中磨着爪牙,跃跃欲试。
十万大军带着保家卫国的使命列队于乾昌门前,铁甲在晨光熹微里炫目。许征合一身戎装,叩拜圣上。
皇帝亲自扶他起身,按例点兵赐酒,而许征合恭敬再拜,叩首说是定不辱命。
一派君臣和睦。
许征合起身上马时最后眺望一眼乾昌门后的朱红高墙青石长径,没有看见凤驾迟来,鸾珮叮咚。
许征合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家胞妹秉性里的优柔寡断,但他也知道他妹妹从未辜负过许这个姓氏。
千军万马列队西行,步伐齐整声响震得飞檐积雪簌簌而落。
积雪被马蹄践踏,纯白转瞬成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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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皇后素来不喜欢梅花,数瓣红梅像是谁的泣血,溅在冰雪间,隐隐透着不详,让她不自觉想起幼年时随父前往边关看到的血腥战场。她也实在琢磨不透梅的性子,好端端的不盛于春暖,不绽于夏日,偏挑在这寒风凛凛时节,不是好端端的自讨苦吃便是存心要卖弄风姿。
可她的女儿喜欢花草。她望着不远处着一袭雀金裘在雪地里欢快奔跑的雍熙。
雍熙怀里抱着一大捧的梅花,宫粉、照水、洒金、绿萼、垂枝,各色各样占了个遍,犹嫌不足,仍是贪心的踮起脚去折一枝纯白的玉碟梅。
许皇后的眼底浮着几分为人母的无奈,这个女儿,当真是被宠坏了,任性骄纵不知礼法,若有一日失去双亲庇佑失去尊贵身份,当如何是好呐……
略一出神的功夫雍熙手中的梅花已经多得抱不住,只好交由了身旁内侍。许皇后见天色已晚,于是吩咐宫人备辇回宫。雍熙玩得正是兴头上,却也不得不听话。
鸾凤软轿内极是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织金毯,貂皮座椅,就连如意云纹引枕都是云锦制成,更有沉水暗香,若有若无流动。
“姈儿。”许皇后忽然轻唤自己长女乳名。
“嗯。”雍熙淡淡应了声。
“坐近些。”
雍熙不解,却还是依着母后的吩咐。
“姈儿……”她抚摸女儿鸦青的鬓角,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雍熙很像她,她总能从雍熙身上窥见几分她自己的童年。她记得那时她与她的母亲处的也不好,母亲嫌恶她,她亦以同样的感情报之,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戒尺棍棒,她皆以疏离冰冷奉还。
她与雍熙就仿佛是命运轮回,不过很快——雍熙应当会更加恨她了,恨到恨不得没她这么一个母亲的地步。
她头一次放柔了目光,拆下髻上的玛瑙篦如一个慈爱的母亲一般为自己的女儿梳发。
先将因贪玩而蓬松的双丫髻散开,再用玛瑙篦一下下将头发梳顺,发分两股,一点一点梳成垂练髻。
许皇后甚少有如此温柔的时刻,雍熙懵然睁着眼,却猜不透这是为什么。
那时她才九岁,半大的孩子,对前路一无所知,并不知道这便是最后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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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雀鸟声清冷,寂寥直叩心扉,窗外风声呼啸呜咽,像是又落了雪。
许皇后披衣起身,推门出殿,倚在游廊的红漆檀木柱上仰头望玉絮纷飞,静静出神。
“娘娘。”高姑姑并不用值夜,却仍是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她身边。
“初星,陪我看会雪吧。”她持着方才的姿势,下颌扬起柔美的弧度,凝视着漫天素白。
“娘娘该歇歇了。”高姑姑垂着眼,面容平静得像是被冻封了的江河,“娘娘莫要忘了,明日可是该……”
“我没忘。”许皇后打断她,“我没忘,真的什么都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许家的女儿,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阿浔的妻子。”声音轻得像是雪落的声音。
高姑姑仍是那样冰冷的神色,语调肃然,“娘娘既然这两样都没忘,那为何要将毒药混在玉梨香丸中。”
许皇后不在意的一笑,“原来你真的察觉了,我说都这么久了怎么药效还未发作呢。初星你把香丸调换了是不是?”
高姑姑解开身上的赤狐裘披在许皇后单薄的身上,“奴婢实在不忍心看着娘娘与陛下同归于尽,也不明白娘娘为何要同归于尽。”
“西域紫昙取蕊,暴晒后再以血蟾之血浸泡,再晒之后转为白色,研磨成粉,只需小小的指甲盖那么多,便可杀人于无形,对,无形,没有丝毫痛苦,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死去,也不会有人查出什么,人们只会以为,他是在梦里睡着睡着,就死了。”许皇后转过头来,秋水眸中映着雪光,她披着一头青丝没有绾起华贵的髻,她素着面容少了精致描绘的妆,竟有几分像是少女时,或许不曾明媚天真,或许不曾娇俏惹人怜,可至少是干净的,干净的有如新雪,“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去死呢。哥哥让我杀阿浔,那我便杀好了,只是阿浔说过要与我一同下地狱,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等,此生我欠他的太多了,再欠我都要过意不去了。皇太后又如何,垂帘听政又如何?哥哥喜欢我却一点也不稀罕。何况哥哥还不一定赢呢,哥哥若是输了我也定是要死的,与其等白绫鸩酒,倒不如自己寻个好些的死法。初星,你说是不是?”
高姑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许愫,在许皇后身边这么久,她很多时候都是静默的,她只能说:“无论如何香丸已被掉包,娘娘的计划没有成功。还请娘娘莫要再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了,娘娘是许家的人,奴婢亦是从许府出来的家生子,奴婢希望许家人万事安好。”
“初星你不必再多说什么了。”许愫摆摆手,“反正一切都将见个分晓,生也好,死也罢,都无所谓了。”她停了一下,忽然站起,熟练地勾起妩媚冰冷的笑,又是那个雍容凌人的皇后许氏,“初星,猜猜我死后史书会如何写我。”
高姑姑哑然,真的已不知该怎样开口。
许皇后终于笑出了声,像是冰凌碎裂般清脆,“本宫生前已是非议无数,死后大概会遗千古骂名。本宫可从来不敢爱阿浔,从来不敢。”
高姑姑凑近几分,在许皇后耳畔低声,“大司马现驻军在距靳阳不远的半县,明日……”
“我知道了。”许皇后平静答道,“本宫知道本宫该做什么。”
在这纷乱的时局,谁都该知道谁该做什么。
许皇后迈入暖香融融的寝殿,带起一阵清凉的风。
重重鲛绡帐后那一双睁开的眼睛在她进来那一刹合上,仿佛一直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