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夺.怨
她梦见她一个人在血泊中独行。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时代,睁着无辜稚气的眼,环顾幽暗天幕,凝视脚下血腥。
不知是谁的血,在梦里汇集成池,淹没了她的足踝,她疲惫而恐惧,在梦里却没有哭泣。
一脚深一脚浅的踯躅前行,带起血水“哗哗”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清晰,响着响着,竟成了戚戚哭声。
哭声中有人咒骂,有人哀叹,有人指责,有人阴冷惨笑。
咒骂着的是娘亲,娘亲哭喊着是她害了她,她不该来这人世。
哀叹着的是阿浔,他唤她愫姐姐,深沉叹息仿若告别。
指责者的是哥哥,是许氏代代先祖。
那惨笑着的是谁呢,阴森的像是鬼哭,沙哑的如同鸦鸣……她刹那面容失色,那是她自己,她自己!
她抱着头狼狈逃窜,妄图躲避这一切。
顺遂她的心意,天地所有的声息在瞬间戛止。一切都不见了,她孤独坐在鲜血中,反倒是更深的恐惧。
那样的恐惧仿佛是被遗弃,所有人死去只剩她一个,她在梦里被这样的恐惧压抑的几近窒息,即便是醒后,也依旧冷汗涔涔,久久怔忡。
“娘娘。”高姑姑熟悉而温柔的嗓音让她恍惚的神智一震。
“什么事。”她从乌木描凤嵌金錾花榻上起身,抬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理了理略散乱的盘龙福髻。
“陛下身边的梁其文方才来传旨,说是陛下夜间会驾临元昭殿。”
“嗯。”许皇后心不在焉点头。
皇后长年专宠,元昭殿的宫人关于接驾事宜早已熟谙,无需皇后再多吩咐。
高姑姑击掌三下,侍立于寝殿外的宫娥便鱼贯而入,服侍许皇后更衣。
宫人忙着为她将三千青丝拧盘成髻,而一直魂游物外的许皇后却在此时蓦然开口,“香换了么?”
一位正为她戴上珊瑚缀珠华胜的宫女忙接口,“回娘娘,已换上了。”
皇帝喜欢从梨花中粹出的玉梨香,故而许皇后的元昭殿中常备着此香。
待最后一支凤纹玉钗簪入髻中后,许皇后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而高姑姑垂手而立,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神色间还有几分隐忧。
“什么事?”待最后一个宫人的衣袂消失在琉璃珠帘后,许皇后问道。
高姑姑低下身子在许皇后耳畔道:“大司马……遇刺了。”
半寸长的指甲在楠木扶手上划出刺耳声响,她蓦然仰起头直视高姑姑,“当真?哥哥如何了?”
“千真万确。”高姑姑重重颔首,“只不过好在大司马并未受伤,只是那刺客却逃了。”
许皇后深吸口气,借此平复心绪起伏,“哥哥被人刺杀了……荒谬!”她竭力展露轻屑的笑容,“他是大司马,他手握大应兵权举足轻重!杀了他必定是朝野动荡,风卷云涌……是谁要杀他,是谁敢杀他……”
高姑姑叹息。
许皇后颓然靠着椅背,“是阿浔,除了阿浔,谁敢杀哥哥……他果然也急了。”
高姑姑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看着她的主子如魔怔般痴笑,声音很低,却有几分撕心裂肺的味道,“初星呐,眼下这日子真好,本宫还是皇后,本宫什么都有,只是你猜猜……这样的平静还能持到几时呢。”
高姑姑为她细心理着云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月满月亏,自有定数。”
许皇后笑中有夕阳余晖般的哀凉,“不远了,不远了……不过是拼个你死我活,有什么好惧怕的。”
高姑姑看见她那样近乎不详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什么,“娘娘,上回大司马随碧玉玦一同交给娘娘的西域毒药,娘娘放到哪里去了?”
“本宫自有安排。”许皇后冷硬回答。
高姑姑的目光却落到了不远处的狻猊香炉,眸中哀悯之色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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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楼玉宇衬着雾影缈缈,明月悬于百尺紫阙更显寂寥。
羽林军戍守在城墙之上,长枪在月华下光泽冷凝。
除夕将至,皇城内外远眺去都是喜庆,唯独在城楼上哨岗却仿佛被冻结一般肃杀。
守卫天子居所从来便不是寻常差事,容不得半分纰漏。何况今日大司马便是在此地遇刺,饶是再糊涂的人都看得出此时朝局的风云暗涌。
樊历在内监引路下走出皇城,不经意抬头,便瞟见天际一片朦胧月色,昏暗不明浑浊不堪。
“哟,天色竟这般暗了。”梁其文眯起眼睛笑时如一尊和蔼的弥勒佛,到底是在皇城求存多年的人,“大人年事已高,奴这就为大人备车马。”
“不必了。”樊历客套摇头,“老夫有幸教导韩王殿下诗书礼乐,是承蒙陛下厚爱,进宫向陛下述职亦是本分,怎敢劳烦公公。”
梁其文恰到好处的噙着恭敬笑意,“大人乃朝之元老,国之倚仗,‘劳烦’二字可是折煞了奴。”
恰在此时车轮辘辘之声由远至近而来,冬日里车窗厚重的镶狐毛帘帐被掀开,探出一张粗黑而含笑的脸,“本官按陛下吩咐清点京军兵马,此时正将一切打点完毕要归府,大学士可愿赏脸同路?”
梁其文笑,“原来是辅国将军呐,将军操劳了。”
辅国将军左肃思只谦和一笑,“不敢,为臣者,自当为陛下尽忠。”
左肃思是许征合下属,颇有野心,这些年来一直被打压,并不为许氏一族所喜,而他本人却也不算皇帝一党,反是在朝中两边讨好夹缝求存。
樊历厌恶此人,此时却略一思量,上了那驾华盖马车。
“大学士可有听闻大司马遇刺之事?”左肃思笑意难测。
樊历合眼养神,“略有耳闻。”
左肃思的声音在沉默了片刻后响起,“肃思曾听闻,此事乃陛下所为。”压得很低的声音,落耳字字清晰。
樊历依旧眼也不抬,“宵小之言,岂可听信。你我天子之臣,言行需合度。”
为臣多年,他深知何为何为谨言。此番刺杀无论是皇帝为之,大司马自己为之,还是另有人操作,那都只是为朝廷更添混乱一笔,风口浪尖,他不便也不愿多言。
左肃思颔首,“是,学生受教。”
这般态度,一如多年之前。樊历略略触动。
鲜少有人知道,品行为人所不耻的辅国将军竟曾是他文荣阁大学士樊历的弟子。
“原来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学生。”他凉凉开口。
左肃思似是听不懂师傅的弦外之音及嘲讽,“师傅已是先帝之师,陛下之师,韩王之师,肃思不敢再称为师傅之学生。”
樊历轻哂,“古人云,兵者,帝王之大器,古今所不能废也。你如今身为辅国将军手握兵权,好好为朝为君效力才是。”
“师傅教诲学生不敢忘,只是——若时局不稳,自身难保,当如何?”
“但求一个心安理得。”老人声音悠长。
之后便一路无言,多年背道而驰,左肃思与樊历早已不是一路人。
偶尔有颠簸,帘帐晃动,些许月光在间隙里漏入,落在这二人身上,明明晦晦,却不曾眷顾静静立于一旁的红衣女子,径直穿过。
昤昽的面容几乎融入月色,她将头探出车窗看了看,觉得似乎离皇城走得远了,于是也不再偷听下去,从狭窄的马车内旋身飞出。
轻车熟路的回到蘋渚,尚未落下,便看见燕晢披着狐裘立于水明楼前。风很大,吹得他鬓发散乱,白雪积在檐上,积在枝桠,积在他立足的小径,银白月光流淌。
“还不睡?”她瞥了眼少年略有惺忪之态的眼。
“煮茶赏雪,不许么?”燕晢捧着冰裂纹青釉茶盏,面不改色的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汤。
“韩王殿下还真有雅兴。”她连一个斜睨都没有给他便径直朝里间飘,那日九饶同她说的话到底还是在她心底生了根,让她下意识得想要躲避这个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的少年。
“你去哪了?”他喊住她,侧过首来,望向她的眸子里映着漫天的皑雪,“这几天有大半的时间一直在外头逛。是城东戏楼又有新戏排出来了,还是乐坊又作了新曲。”
昤昽蓦地回眸与他对视,笑,笑得恶狠狠,“我是同殿下画过押还是签过契,几时竟成了韩王的奴婢了?”
燕晢一时接不了口,收敛好胸中的愠恼后有意无意的偏转了视线,“大司马遇刺了。”
“知道,是我做的。”昤昽语调平静,“闲来无事,往火堆里再添最后一垛柴罢了。”
“你是鬼,你如何做到的。”燕晢拧眉,声线不自觉上扬几分,“你的身形……是怎么了?”
“有些透明是么?”昤昽将手捂在眼上,透过手竟隐隐可以看见燕晢,她苦笑一声,自己现在大约比九饶那抹徒有虚形的启灵强不了多少,“这是代价,我能在众人面前现出身形,还要做出刺杀许征合的样子,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许久没有等到燕晢回话,于是昤昽又补了一句,“放心,没有大碍的,休养个十余日便可恢复。”
燕晢依旧不曾开口,自顾自的偏过头去,当真是在赏雪。
昤昽注视着他沉默的背影,等待,等久了终于忍不住道:“没有别的要问的么?”比如说关心几句。
“没了。”少年饮尽残茶踩着积雪回去,腔调冷若雪,不将一切放在心上,当真是担得起狼心狗肺四字。
昤昽气结,终于开始思忖九饶是否脑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