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皇家太庙祭祀，天家仪仗浩浩近十里，自百尺高楼俯瞰，有如长龙。鼓乐之声半空隐隐可闻，果然只有在岁末，这荒僻的地方才会热闹些。九饶孤独漂浮在玦塔之上，如是想道。

弹指已是足足六十八岁，她每一年看春来夏往秋至冬霜，看燕氏族人只有在这一日才会收敛奢靡忘却酒香，齐聚这里虔诚跪拜先祖——因为那些太庙里的牌位，才是他们高人一等的资本。

六十八年，她仔细数了，自英主穆帝长辞后，大应已换了七位君主，少有兄友弟恭君臣和睦，更无需谈什么明君仁君。如此宗室倾轧朝野动荡，燕氏江山还能撑下来，委实是先人余荫。

很快便是除夕，又临一年新春。她伸出手，任雪花穿过她虚无的掌心，不自觉长叹，再过一年便是第六十九年了，连玦，连玦……也算是失踪正好三十七年了，自他在元干三十七年立于塔下给她最后一个凝眸负剑孤绝东去，她便知道，他回不来了，天地间再不会有国师连玦。

“又在思念你的主子。”宿敌不期而至，多年的相斗让她们彼此熟悉，喜怒哀乐，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昤昽，你又何尝不想他。”她微微侧首，斜睨身旁红衣女子。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红色，这种颜色太过多变难以把握，深沉一分如绛红，便是庄重；鲜亮一分如茜红，便是妩媚，是在不好琢磨驾驭。可偏生昤昽入土时便是一袭红裳，血红，刺目而凄婉。九饶看着她浮动的衣袂，想要分辨出已被鲜血染成了与衣裳同色的金线凤纹，却只是徒劳。红么，果然是极霸道的。

同样是多年不得自由身，九饶在寂寥中愈发清冷而昤昽则是被岁月硬生生磨出了乖张。她闻言，怒极反笑，腔调阴森，“是啊，我可是想死了他。愿他仙寿绵绵，生不如死，剥皮削骨，剜目割舌——”

九饶不语，只是眼波有些黯淡。

“难得我有空来瞧你，便不与我多说句话？翌日一走，你这连飞鸟都不会有。”昤昽嘲讽扬眉，只是其中同病相怜的哀悯一闪而过，自己都不曾察觉。

“你若要来这玦塔何需等人祭祀，想来便来了。”九饶难见笑颜的脸上竟也展露一丝笑意，冰冷讥诮，“是你太忙了吧。近来你做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呵，我做了什么呢，我一介游魂能做什么呢。”昤昽眼角攒着笑腔调却楚楚无辜，“我可不是九天司命也非夺命判官，更不是那人界九五之尊，我能做什么呀！”这是昤昽昔日讥讽她的话，她悉数奉还。

九饶幽幽看着她脚下的碧黄二色珠，“旁的且不提，我只知道你在几月内断断续续的动用了灵力，而宫中则有一位姓杜的妃嫔有了身孕。呵，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风浪之时来，怕是你做得手脚吧，而后宫阴险，一个无权无宠的女子竟能保住她腹中孩子这么久……还真得感谢你呢。”

昤昽揶揄道：“哟，我只当你不食人间烟火自比天仙，谁知你却将这深宫阴谋分析的头头是道。我是该夸你呢，还是该怜悯你久居红尘心境不纯了呢？不过你不是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么？如此你倒该反过来表彰我才是。”

九饶眼风轻轻扫过她，昔年虽是高傲的让人生厌却好在心思明朗的昤昽如今已成了这副模样，她实在不知该怨谁，“休要再胡言，你分明是别有目的。”

昤昽修长的食指虚掩着轻笑的朱唇，“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九饶一双琉璃目透亮，冰凉下藏着悲悯，“昤昽，你不要总是自以为是，没有什么是可以尽在你掌握之中的。纵然你赢了这一回，日后或许便会输的一败涂地。”

昤昽仍是惯有的散漫模样，“输？九饶呀九饶，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好好输的呢？我所拥有的一切早在六十八年前被剥夺干净，再残酷的结局也不过是魂飞魄散——不，我连魂飞魄散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就不担心他？”九饶追问，手指一划凌厉指向下方的某个人，“你以他为棋，以他为注，你的每一步都牵连着他，你赢了他未必生，你败了他便要承担你的错。昤昽……好歹你看着他长大的，你忍心？”

纵然隔着百尺相距，但昤昽依旧认出了九饶指着的那个绛色身影，是燕晢。她在半空中遥遥凝眸，缄默片刻后乍然又是一个惋惜似的慵懒笑意，“我怎会轻易让他死，他死了，我手中唯一的一枚棋也就没了，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呢。”

“他原来在你心中只是一枚棋子么。”九饶的眼眸映不出她的形，却让她看见了其中浅淡的悲哀，“他喜欢你，你知道么？”

“嗯？”昤昽蓦地侧首与九饶对视，所有的漫不经心刹那消散，皱着黛眉瞪着明眸，像是不敢置信且如临大敌。

九饶忽然觉得好笑，昤昽生时，为情而困，为情所污，因情殒身，这样一个昤昽，心中可还有情？而无情当如何，若有情，又该是怎样的劫。

“对了，我心中一直存着一分疑问。”九饶见昤昽神色有些可怕，于是调转了话头。

“什么。”干干的两字。

九饶俯瞰着皇家跪拜，眉心微微攒起，“你眼前明明有一条明朗路，可你为何不走，偏要去踏足满室荆棘的小道。”

昤昽恍惚的神智似乎略有恢复，“你是说，我原本可以顺着燕浔的心思让阿晢被他收为养子待他百年之后再登帝位，是么？”她摇头，“不，我等不了那么久。”

“你可以杀了他，这才是你的一贯作风，也不要说什么夜长梦多你怕燕浔反悔，他是一诺千金之人，你我都知道。”

昤昽目光有些空茫，她思忖片刻后道：“我也不大清楚，或许是我对燕氏、许氏，对整个大应的憎恨都太深，恨不得多几场动乱多死些人吧。何况——我喜欢快刀斩乱麻。”昤昽薄唇抿起，继而一勾，“若依你所言，那阿晢即位后依旧是要被架空的，许家的势力还在，燕浔旧部尚存，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不会轻易将大权予他。倒不如让一切阻碍都斩断在血泊里。”

九饶默然，这是人类的朝堂是人类欲念的博弈，她插不了手，只能垂眼静观。

再望着下方，燕晢那一辈的亲王宗室大约已行礼毕。昤昽犹豫了片刻后便转身朝下飘去。

“昤昽。”九饶却唤住她。

“做什么？”今日的昤昽似乎总有些烦躁，语气不耐。

九饶袅袅散去回到九饶珠内，“我只是想说，无论如何，莫要忘了，他喜欢你。”

莫忘，莫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