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月姑娘，这是主子给你的东西。你收着便是。”

一大早，纤月才刚刚起来，便有一个黑衣侍卫来敲她的门。

那黑衣侍卫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线条紧抿的唇。一身宫中如常的侍卫服，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的侍卫服通体漆黑，隐隐可以看到乌线绣的连绵滚云纹。

老实说，她与这个黑衣侍卫并不认识。但是，不认识并不代表没见过。她记得，这个黑衣侍卫是皇上身边的人，好像还是贴身侍卫什么的。倒不是她记性好，而是这黑衣侍卫的面具和衣服在这宫中实在是太明显，想不记住都不行。

黑衣侍卫给纤月的，是一个小小的玄色锦囊。小巧精致，上面绣着玄色暗纹。细细看，是一个波光粼粼的水池。两旁繁花似锦，一轮圆月半悬于池上。旁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隐隐可以看到“玉寿殿”三字。

不是宝帘池，还会是哪里？

锦囊绣得极为精细，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纤月打开锦囊，里面，是一颗红豆，和一张纸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纤月将红豆放在掌心，喃喃道。红豆圆润暗红，愈发显得纤月手掌纤白如玉。

相思红豆，是所有女子都知道的典故。纤月没有入宫时，便收到过一颗红豆。她也清楚，一个男子给女子送红豆，意味着什么。不过，那第一颗红豆，固然珍爱如斯，却还是没能长久。

被勾起往事，默叹一口气。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再怎么回忆也回不来了。

展开纸条，里面不过一行字：“今夜戌时，宝帘池边。”

纤月皱眉，转身点燃了蜡烛，将字条在火光中燃为灰烬。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深夜私自见面，听着就没什么好感。而且，他是九五之尊的君王，纤月不过是一个小宫女。莫非去打扫玉寿殿的那天晚上，那一首歌，还真让他记住自己了？不对啊，自己这破嗓子，也就敢轻声哼两句。莫非是自己唱的是那首歌的原因？算了吧，不说自己大逆不道就算好的了。

去，显得自己太过于轻浮，而且保不好会被安个什么罪名；不去，约自己的人又是淮王，放他的鸽子无异于作死。

纤小月顿时感觉到十分纠结，有一种揪花叶子决定到底去还是不去的冲动。不过，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的话她就不是纤小月了。事实上，对于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她只是纠结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开始思考今天晚上去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淮王约自己到底是想说些什么。自己怎样才能表现得羞涩不情愿可怜兮兮欲拒还迎【划掉】什么的。

真的是很没节操！

这一天的工作依然并不算苦累。酉时末，纤月穿的依然是白天的衣装。对着水桶照了照自己实在称不上漂亮的面孔，打消了更衣梳妆的念头。反正自己就是这副样子，再怎么梳妆也不可能换层皮。反倒显得自己刻意了。宫女就该有宫女的样子。

“素秋，我要出去一会儿。如果小主或者香巧她们问起，就说我睡了。”

临出门，纤月在门口看到了素秋。虽然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晚会站在这里，还是对她道。

不出所料的，素秋点点头。她在太后面前的异常举动，已经让纤月断定，她不是个普通宫女。说不定是和自己一样，入宫报仇什么的。

纤月并不直接从关雎宫过去宝帘池，而是故意绕了一圈。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快到了，她还想再绕远一点来着。

宝帘池依然同往常一样。很显然，今天依然不是十五，月亮半圆，却还没有达到“宝帘金镜”的奇景。

隐隐的，纤月看见，有一个黑影，在宝帘池边负手背对她而立。持了往常平淡的神情，缓缓走了过去。

纤月不是殷修仪，严格地说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虽然考虑过学莲步的打算，因为莲步不仅没有声音而且走起来实在好看。但是只是学了那么一两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痛两条腿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了，再学下去估计会出人命什么的，所以就愉快地作罢。

因此，此时，纤月虽然很想走得美妙而无声，但是试着走了几步发现不仅没有想象中“静若处子，端庄娴雅”的效果，反而还像脚扭了一样，不仅难看异常而且娇柔做作。别说淮王了，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所以，她果断地换了如常的普通走法。

走进了，纤月看见，那人穿着一袭玄色长袍，与白天自己收到的锦囊是同一个颜色。细细看去，上面用织金锦绣双龙抢珠。因为是华贵细腻的织金，所以，在夜色下，也能隐隐看出暗金轮廓。

在这宫中，服上能够绣龙的，除了淮王以外，再无别人。纤月屈膝行礼。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听见淮王的声音。纤月不禁怀疑，那人是不是淮王？穿那身衣服，应该没错的。要不，就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处？不对啊，自己除了深夜私自出关雎宫之外没有什么错处啊。

等等，深夜私自出关雎宫……

纤小月正在思考等会儿应该怎样找个理由脱罪。再来打扫玉寿殿？不行，上次淮王已经说过了不许瞒他，这样说的话说不定会把殷修仪也扯进去。到时候太后淮王两边得罪，就真的死定了。

纤小月还在想应该怎样免罪，没有注意到一抹玄色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近。正在这时，只感觉到一双手将自己扶起。

纤月还在思考中，没有意料到，猛然一惊。抬起头，看见的，是淮王温暖的笑容。

淮王的一副皮囊本就生得好，风度翩翩，俊秀逼人。此刻一笑，更是温暖如阳光，眸中的涟漪含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哎呀呀好好看”“帅爆了”之类的。然而，这本来十分美好的笑容，却把纤月吓了个半死。

这这这这是什么节奏？不是应该在沉默了一会儿制造氛围之后气场十足地来一句“你可知罪”吗？这又是扶又是笑的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纤月忽然想起了一个叫做“笑里藏刀”的词语……

淮王看到纤月如同触电一般地把手赶紧抽了回去，又重新跪下，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你这是干什么？”

“奴婢深夜私自到此，已是有罪。陛下如此举动……奴婢实在受宠若惊！”

纤月的语气理直气壮，让淮王听了都不禁好笑。“哦？”

“奴婢自知有罪，请陛下降罪！”

纤小月依然理直气壮，还加上了一个叩头的动作。

淮王哭笑不得，“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降你的罪？”

纤月莫名其妙，“陛下的意思是……”

“行了，你先起来吧。”

淮王无奈，转过身去。纤月依然跪在原地。淮王感觉到身后没什么动静，又重新转过去看着纤月。

“朕命你起来！”

“谢陛下。”

反应过来的纤月连忙谢恩，随后站起身来。不过老是说，她也还是处于云里雾里状态。奇怪了，看淮王这个样子，不像要治自己的罪啊。难道他要欲擒故纵？带自己放松警惕之后出其不意？真是只老狐狸。

老狐狸……

被称作老狐狸的某人现在还浑然不觉，觉得这纤月莫非是被自己的母后吓傻了？一般的宫女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受宠若惊然后瞬间投怀送抱什么的吗？真是个蠢货。

不过，刚才她好像的确说了“受宠若惊”四个字……

心思各异的两个人此刻不约而同地都感觉到十分别扭。最终，还是淮王轻咳了两声，打破了这沉默。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如果知道是为什么自己怎么还会那么纠结啊！纤月内心吐槽，却还是十分平淡地说出了一句：“奴婢不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淮王负手身后，转身缓缓走了几步，轻声颂道。纤月想起他送的锦囊中的那枚红豆，隐约想到了什么。

看来这淮王的审美观果然不同于常人啊……

淮王依然没有察觉到纤月心中的腹诽，第一是因为纤月的隐藏能力很好，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异样；二是因为淮王现在背对纤月，也看不到她的脸。

“那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淮王转过身来，又是那浅浅的笑容。

“不知纤月姑娘，是否愿意为朕再歌一曲？”

纤月震惊了。

她自认为那一天晚上淮王虽然不算是经受了魔音灌耳从此噩梦连连，但是自己的歌声比起宫中那些妖媚万千的歌舞伎来说实在是普普通通，淮王应该早就忘了。没想到，他不仅记住了，而且……还要自己再唱一首？！

“怎么，纤月姑娘不愿意吗？”

淮王见纤月久久没有回复，转过身来笑道。纤月连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声音拙劣，怕污了圣耳。”

“朕都不怕，你怎么反倒怕起来了？上一次你为朕歌了一曲《琵琶行》，今日，便再歌一曲醉吟先生的《长恨歌》吧。也算是再次给朕提个醒，让朕时时想起纤月姑娘的歌声，不忘民间疾苦，如何？”

淮王都这样说了，纤月若是再推辞，便不像话了。清了清嗓子，唱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

杨妃貌美倾城，玄宗心爱之，纳为妃。从此恩宠万千，与杨贵妃在后宫中纵酒行乐，沉湎于酒色之中。易导致荒政乱国。后来，安史之乱爆发，马嵬驿兵变，杨贵妃被杀。从此，唐玄宗对杨贵妃朝思暮想，深情不移。

纤月本来还在担心，但后来，见淮王神色渐渐放松，也不由得渐渐沉浸在了歌曲里。杨贵妃曾经那样盛极一时，那样与玄宗恩爱无比，最终，却还是死在了马嵬坡下，还留下了一个千古骂名。不过，若非玄宗好美人，杨贵妃又怎能近到玄宗身边，又怎能引起后面的“从此君王不早朝”？

想想不由得怅然，感情也不由的投入到了歌声里。淮王本来也只是找一个契机，此刻看纤月如此投入，清歌一曲，虽然并不算十分悦耳动听，却是唱得十分认真。宫中歌舞姬固然歌舞美妙，却都没有此刻纤月一曲来得动人。

只因为，投入了自身的感情从而忘我的歌声，一向是最好的。

一曲唱完，纤月才发现，自己似乎太过于动情，以至于忘了淮王的存在。低着头，正准备说什么，便听见一声“好！”。

转过头去，只见淮王含笑看着自己，眼神真诚。一切竟与那夜在玉寿殿中一般无二。冷静沉稳如纤月，心中也不免微微有些触动。

然而，不过只是一瞬，便将自己心中的那一丝丝触动亲手泯灭。自己是绝对不可以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动情的，一点点都不可以。

不过，却不能让眼前的这个男子察觉。相反，还要故意对他表现出自己的情谊。

“奴婢不过随便唱一唱，皇上不嫌弃就好。”

依然是和在玉寿殿中一样的话语，只不过，此时，纤月微微抬起了头。皎若明月一般的面容上是浅浅的微笑，不由得让淮王有一瞬间的发愣。纤月长得并不美，然而，在淮王面前，她是从来没有笑过的。女子笑容的温软和纯真在她的脸上体现无余。这本就是纤月在入宫之前就练习过的笑容。此时便是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