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阴云氤氲笼玉寿
“赊环,随本宫去玉寿殿。”
殷修仪猛地转身,头上的钗环相碰,清脆作响。她的声音急促显而易见。殷修仪本是端庄娴雅的江南大家闺秀,走路无声,姿态端雅,风姿绰约。平日里,一举一动皆从容不迫,走路时,无论发上簪着多么繁复的钗环步摇,走起来,都是一丝声音也没有的。静若无风,端然不动。
此刻,她头上的珠翠却是琳琅作响。
意思很明了。
她急,她当然着急。纤月是在这关雎宫里,她很看好的宫女。聪明伶俐,沉着冷静,她相信,只要有机会,她完全可以为自己出谋划策。她殷素娥固然性子淡了些,但并非冷漠无情。纤月在关雎宫那么些时日,她还是有些时日的。
而且,这并非只是纤月一个人的事。此事事关关雎宫,关于她殷修仪,还有殷家的安慰,富贵荣华。并且,若是被太后知道的话,她在宫中最大的靠山将会消失,到时候,她毫不怀疑未央宫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关雎宫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此一来,便由不得她不烦心了。韩赊环应了,正要出去,殷修仪发上的步摇所缀下的金玉流苏无意间触碰到了殷修仪白皙若玉的肌肤。几分冰凉的触感让殷修仪猛然清醒了几分。
“帮本宫拿一身宫女的衣服。去唤素秋来为本宫更衣梳妆。”
半个时辰后,两个身穿斗篷的身影在月色中从关雎宫的后门走出。两人脚步匆匆,向玉寿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巡夜的侍卫和路过的宫女内监与她们擦肩而过。巡夜的侍卫还问了她们的身份,在看到韩赊环的脸之后便没有再问,直接放行。而韩赊环身后那个打扮像普通的粗使宫女的人,却一直拉低了兜帽,一言不发。
彼时,玉寿殿内,纤月依然在麻利地打扫着。她在关雎宫的时候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活,然而,这玉寿殿的东西之精细之容易藏污纳垢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明明已经有许多东西随着薄美人的失宠死亡搬了出去,然而,却还是觉得多得擦不完。尤其是那一面让人看了几乎能闪瞎钛合金狗眼的墙壁,明珠雕纹中几乎处处都有细小的灰尘,让纤月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去擦拭。
现在是夜里,玉寿殿又没有点灯。别的不说,一圈擦下来,纤月只觉的双眼疼得要命。在心里暗暗怨念这薄美人也太追求精细华贵过了头,一边还要忍住碎碎念的冲动在那里打扫。实在是辛苦得让人心疼什么的!
相比起来,淮王就轻松了许多。拿着扫帚扫着玉寿殿地下的污浊灰尘。
虽说挺大一个玉寿殿,却并不是什么精细活儿。只不过,干久了还是会腰酸背痛。淮王虽然小时候十分怨念地受过太后的折磨,却还是养尊处优了许多年,这样一直弯着腰难免有些吃不消,却也什么都不说。
不知道是玉寿殿太暗还是纤月太粗心,一点都没有发现淮王的异样。
整个玉寿殿安静极了,只听见抹布与扫帚与这座庞大而华贵的宫室相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纤月本来没什么事,然而,站在她身后扫地的可不是普通人,是淮王啊,是淮国的君主淮王啊。纤月自认沉着冷静定力极好,然而,作为一个宫女来说,这种感觉真的是一点都不好。不过,纤小月还是十分坚强地坚持了下来并且什么都没有说。
正在这时,门忽然“嘭”地一声开了。
“纤月,你……”
猛然灌入室内的月光让纤月的眼前一白。本能地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却听见了极为熟悉的声音。
“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路赶来的殷修仪一到玉寿殿门口,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吩咐韩赊环去守着,然后就火急火燎地打开了玉寿殿的大门。还没问候自家婢女怎么样,就看到九五至尊的淮王居然也在里面!
这些尚且不说了,殷修仪见到淮王,心里一凉,暗道坏了。
本来还想着真是菩萨保佑运气好一路上没有被别人认出来也没有遇到惠荣夫人这个丧门星什么的,没想到淮王居然会和纤月在一起!
完了完了,这防被别人发现最要防的不就是眼前这位主儿吗,如今他居然也在里面。完了完了,这回是天亡我也!
这样想着,殷修仪却还没有被吓傻。自己的身份再瞒下去也不可能了,连忙跪下来给淮王行礼。其余的不说,能免一样罪是一样吧。
然而,当她看到淮王居然拿着扫帚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淡定不下来了。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小脸蛋白的,简直像涂了一层墙粉一样。
纤月很明显也受到了惊吓。原因简单而明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是一身普通小宫女的打扮,自己却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自己的主子。再加上她刚才对淮王请安用的自称,肯定是殷修仪无疑了。
自己主子的脆弱小心灵自己不是不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与淮王单独相处那么久还放任淮王做这种下人才做的事那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紧接着也跪下来行礼道:“奴婢参见小主,小主如意金安。”
淮王也看到了殷修仪。此刻,她已经摘下了兜帽,露出了清丽绝色的容颜。将扫帚倚在一旁,脸上的神情恢复到了往常那样的冷淡疏离,不可接近。
“修仪免礼。”
“谢皇上。”
殷修仪谢恩,却还不敢直起身来。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忐忑不安道:“妾有罪,请皇上处罚。”
淮王挑挑眉,“知罪便好。只是,修仪可知道,修仪犯的是什么罪?”
“妾身为宫嫔,着宫女服饰,自降身份,无视天子皇威,是为一罪。管教下人无方,私闯玉寿殿,扰了圣上,是为二罪。妾无能以致关雎宫宫女懒惰,圣上万金之躯执如此粗活,是为三醉。妾罪有三,条条皆为重罪,自知罪孽深重,因此向皇上请罪。”
殷修仪低着头,说得清晰流利,倒是让一旁的纤月有些惊讶。
跟随殷修仪那么多时日,殷修仪在她的眼中,一直是端庄婉约,温柔贤惠,心思仔细敏感而又脆弱的女子,却不想她会如此勇敢坦然。暗暗对殷修仪又生出了几分敬畏之情。
淮王负手而立听着,也是隐隐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殷修仪在他的面前一直温婉柔美,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也多是静默,却不想她也能有如此勇气。而且,刚才她所说这三条皆可以置她于死地,最轻的也是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她竟然能都往自己的身上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笑了。
“修仪真是好口齿。只是,修仪说的,固然有理,却错了。”
殷修仪抬起头来,脸上的惊愕一览无余。
“妾斗胆问一句,错在何处?”
“皇姐即将回来,朕正想派人前来打扫,不想修仪聪慧,竟比朕先想一步。修仪善解人意,固然是好。只是,修仪竟这般不为自己图谋,如此安排,竟不提前与朕说一声,害得朕白白不放心,还要亲自来这一趟。修仪罪就罪在此。修仪也真是,今后若是早有这样的安排,早早告诉朕便是了。”
淮王话中的意思不言于表。殷修仪惊愕之余,不禁疑惑。
淮王对自己,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除了当初自己刚刚怀胎时惊喜了一阵,便一直都是这样。
如今,他怎会这样为自己开脱。
殷修仪侍奉君侧也有了一段时间,深知伴君如伴虎,更了解淮王不是轻易便能饶恕别人的人。
眼光扫过跪在淮王旁边的纤月,想到刚才她与淮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及刚才她进来时她与淮王的举动,剪水双瞳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旋即便低下头去,不动声色。
纤月低着头,丝毫没有察觉到殷修仪的情绪。对于淮王对殷修仪的有意袒护,她也觉得很奇怪。不过,她并不清楚淮王的性格,只是觉得,殷修仪是皇上身边的修仪,又育有皇长女,淮王稍微偏袒那么一点也无可厚非。
既然人家都盖了一个台阶了,那么如果不顺势滚下去就太浪费了。于是连忙接口道:
“小主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不想皇上也会来这玉寿殿。请皇上恕罪。”
“不知者无罪。既然你们两个现在都已经知道自己的过失了,那便好。朕刚才是坐着无聊,见你宫中的这位小宫女一个人打扫着也辛苦,便心血来潮帮了一把。她不过是遵守朕的旨意罢了。朕是君,她若不遵守朕的旨意便是违抗圣旨,也怪不得她。只是,若真要怪,便是她竟早没有告诉朕修仪想的如此周到,让朕白白费心一场,便罚她一年俸禄,就说是做事不认真便可。”
淮王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今夜之事,不可宣扬出去。若是说出去了,她们两个都逃不了干系。
连忙磕头谢恩。淮王扫了一眼殷修仪身上的服饰。这是韩赊环从关雎宫宫女的衣服中随便拿了一套出来的,不过是宫中最常见的粗使宫女的衣着。这都是为了路上不要引人注目,也不要让巡夜的侍卫怀疑。
“修仪这一身衣服也不像话,不过念你只是护仆心切,朕便不再追究。天色也晚了,你们两个回宫去吧。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你们担心了。”
“谢皇上。”
谢恩之后,纤月便跟着殷修仪,走出了玉寿殿去。
待殷修仪一行人走了有一阵子后,玉寿殿内,轻巧地跃进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皇上没事吧?这群侍卫也真是蠢,竟然把皇上都困在了里面。回头属下去收拾他们。”
淮王摆摆手,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的声音亦如他的神色一般,已不见了一丝感情,清冷如月光,让人听了仿佛周身渗出寒气。
“罢了,他们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朕记得朕对你吩咐过,此事不可张扬。若是说出去了,不光有关雎宫的份,你也逃不了干系。”
“请皇上放心,属下遵命。只是……属下尚有一事不明。”
淮王转头看向那黑色的身影,“朕知道你要问什么。殷修仪,与母后甚是亲厚。这件事不必说,也是从颐和宫听来的,说不定这主意便是母后为她出的。母后一向看不惯悫毓,她要安排人夺宠,朕倒也不惊讶。”
“属下斗胆。太后,为何要如此?照她这身份年纪,不是早该享清福了吗?”
淮王的眼眸中浮上了几丝冰冷的杀气。
“朕告诉过你,不该问的,不要多嘴。朕本不是母后亲生,母后扶持朕纯属无奈之举。如今,朝堂中处处可见颐和宫与镇南王一党的人。母后虽然表面上退居颐和宫什么都不管,实际上,她的耳目遍布前朝后宫。其余的,便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今日,朕便回答你。今后若再问这些不该问的问题,朕,不会手软。”
黑衣人的身子微微一颤。 不过,只是这轻微的一瞬间的举动,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抱拳,“是。属下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