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夺.青丝长结
十一月的靳阳城早已是大雪皑皑。雪落无声,却忽如一夜间便占据了靳阳城的每一寸土地,缱绻温柔而又冰冷无情。苍穹灰蒙,雪无止歇。靳河被封冻成了冰,覆上了雪,如银龙蜿蜒刺穿这繁华帝都。
可皇城却并不寒冷,布衣百姓眼中催命磨人的霜雪只是贵胄眼里吟赏风月的点缀。暖炭使人忘却严寒,宫灯让素雪陡添生机,丝竹呕哑管弦声断更是压过风雪呼啸,觥筹交错间一切烦忧都忘却。
昤昽冷眼看着皇亲贵戚的盛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也不管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所有的虚假客套都掩在及时行乐的笑语间。
独他仍是茫然的,安静坐着,面容不带一丝笑,自斟自饮,仿若遗世独立,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
昤昽微叹,她记得今儿是燕晢十六岁生辰,往年都是清清冷冷,今年却是陡然热闹,天子设宴,百官来贺,难怪他会不适,何况这些来道贺之人,又有几个是真情实意?嘴里念着愿韩王殿下福寿绵长安康无忧,心里头却尽是人心算计,她都可以看见在华宴灯火后的博弈阴影。
许征合坐于武官第一席,身姿若松,目光内敛,在宴中举止自如,尽显从容风仪,偶尔目光往上座瞥,落于皇后身上,而皇后低头饮酒,全然不予理会。
殿中的每一个人,也各自四下打量揣摩局势,每个人都是看客,每个人都是戏子。
昤昽百般无聊的飘荡在宴,挨个穿过那些翩然起舞的舞姬打发时光,然而一回身,燕晢却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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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明和殿,丝竹靡靡之音犹在耳,却已少了几分吵闹,在朔风陪衬下竟意外的渲染出了几分肃静。
寒风肆意灌入衣襟袖口,冷冽刺骨,燕晢倚在积了厚厚白雪的柏树旁,用力嗅着夜风气息,殿内炭香、酒香、脂粉香纠缠在一起,甜而腻,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疼。
世人皆戏子,一言一行,一举一止,不得从心,强颜欢笑,以假为真,怀赤子之心,迷失万丈红尘之中,命如潮汐起落,人随尘世污浊。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的,他也不能奢求什么是真的。
他倚在玉雕栏杆,看千里冰封,江流成镜,映出皓月如玉,映出他一人孤孑。
“昤昽……”他呢喃这个名字。
那个总飘忽不定的女鬼并没有跟在身旁,一如既往的应他。
却是另一个女子用脆生生又略带羞怯的嗓音唤他,“殿下……”
燕晢蓦然回身,看见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樱草色对襟厚锦襦裙,外罩一件杏黄狐毛斗篷,赤色的风毛儿衬得面颊艳似夕阳时爬满天际的绯霞,并不曾浓妆艳抹,脸上贴着细心剪裁的蝉翼芍药花钿,乌发盘成髻,簪珠钗,戴着华丽的重楼子花冠,纵然是冬日也有绢花制成的牡丹在髻上鲜妍。
少女对他笑,荔枝眼中盛满月光,面容轮廓似曾相识,眉十分有英气,宛若蓄劲的弓。
燕晢觉着这人似曾相识,回忆了一会后,道:“表姐……”
少女笑意愈发浓,“原来殿下还记得我呢。”她上前几步,却又有忸怩,“我、我叫令英……殿下不用唤我表姐,我可不比殿下大多少,嗯……如殿下愿意,大可唤我令英好了。”
燕晢点头,“令英。”
许令英攥着衣袖,垂头却又忍不住抬起眼偷偷看着燕晢,“殿下……也有这般好兴致赏月么?”
“嗯。”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燕晢只是敷衍。
许令英仍是很欢喜的模样,小心翼翼又凑近几分,“我、我也是出来,看月亮的……”说完便觉着这话委实无趣,后悔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惴惴不安的觑着燕晢。
燕晢在黯淡月华下仔细打量少女一张绯红的脸,不可否认她是个美人,眉目揉进了许家人特有的英气与妩媚,只是这样一个忸怩娇俏的姑娘,怎么看不像他舅父的女儿,半分凌厉果决都没有,倒是透着几分……傻气。
许令英见他久久不答话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一咬牙将一只木匣子塞进燕晢手中丢下一句“贺殿下生辰”便匆匆逃离。
燕晢愣了片刻,精巧的红楠木镂合欢木匣在手中掂量,却迟迟不曾打开。
他这般不急不躁心不在焉,隐匿于一旁偷看的昤昽却是按捺不住了,倏忽飘然而至,“哟,有姑娘私许芳心了呀,来,让我瞧瞧这里头是什么。莫不是定情信物吧?”
燕晢没搭理她,背对着昤昽,所以她看不见他眼里的懊恼。
昤昽只当他怕羞,食指一划,木匣盖子随念力而弹开。
匣内铺着白貂绒,上置着枚羊脂美玉环,用红绳穿起,做成了坠子。
“果然是定情信物呐……”昤昽啧啧感叹。
燕晢抓起盖子将木匣用力合上,“一块玉而已,哪里就是什么定情信物了。”
昤昽挑着眉勾着唇,摆出一副得意的说教模样,“怎就不是定情信物了,你没读过诗经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虽未赠过什么木瓜,可人家姑娘都送来美玉了,还不知其意么?我听闻古人常以美玉喻君子,你又可曾听过另一句诗,嗯……叫什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说起最后半句时尾音上扬,像是三月里被风吹起的柳丝,撩人心弦。
“那个姑娘,是我表姐,许家长女令英。”他一字一顿。
昤昽似是全然不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表姐如何?许家女又如何?”
燕晢草草将玉佩收好,听昤昽这么一说,扬起一双冷丽的桃花眼,刀刃般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刺进昤昽眼底,“你有礼送我么?”
昤昽错愕,须臾哑然之后道:“送礼?我拿什么送你?”
燕晢固执的扭过头去,“不管,给我。”
昤昽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阿晢你这是在为难我了,何况你我相识九年,你何曾向我讨过礼了?”
燕晢以古怪的腔调道:“哟,我萍水相逢的表姐都送定情信物来了,你我九年情分就想随意打发了?”
昤昽以袖掩口,“你要我送你什么?或许你可以等入睡时我作法给你托个梦,你在梦里接礼不就好了?”
燕晢冷冷的不接话,手却几乎伸到了她的鼻端,一双眸中尽是执拗。
显然这是个不好打发的孩子,昤昽有些想叹息,回眼是灯笼高悬分外热闹的明和殿,再听那殿内传来的丝丝缕缕绕梁之音,忽然忆及自己年少时的岁月,当年自己生辰时 ,似乎也是如此的……不,还要众星捧月得多,至少她的父母亲族待她并无利用之意,至少她不用揣摩那些纷乱的人心。
不自觉地心肠软了些,她伸出手虚空搭在燕晢掌心,“既然你不愿我托梦给你,那里便在现实中受些累吧,劳烦你吹支曲,我和乐舞一曲算是贺你生辰。”
那只昤昽赠他的碧玉笛他一直贴身收着,此时闻言从怀中掏出,横在唇边,略一思忖后吹起一曲《梅花落》
“京中正值落雪时节,这曲子虽不大时兴却也算是应景,可惜没有梅花。”她轻快道,接着广袖一振,翩跹而旋,足尖一点如惊鸿掠起,又似红羽,拂落在凝结成冰的江面。
其实她不曾习过舞,不过是看歌舞看得多,略记得些动作罢了,乐声舒时舞步要柔,腰肢要软,盈盈折腰,眼波要如秋水;乐声急时要随乐急旋,甩袖要如流云,收袖要利落。
明月不知何时掩于灰云之下,天地暗淡,独那冰上作舞的红衫依旧清晰明了。这大地被雪覆盖,素白成了唯一,而那明丽的一抹红影却跃然而出正如雪中红梅,艳得夺目,傲得冷冽。
他徐徐吹奏《梅花落》,眼眸追随着那轻灵的影,映着天地飞扬的雪,不知是何时纷纷扬扬的雪笼盖了所有的温柔。
昤昽没有盛装华服,她着一袭简单明烈的红杉,她披散着直垂至膝的青丝,旋转时像是乌羽。她自顾自的舞着,他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清她或是妩媚或是冷艳的笑靥,可就是无端觉得这样的她,惊心动魄的美。
待一曲终了时,恰好帝后遣了宫人出来寻他,领头的宫人望不见江面上的倾城殊色,只看见燕晢痴怔远眺的侧影,他不解且犹豫的问燕晢在看什么,而甚少展露笑颜的韩王莞尔,眼角眉梢染着阳春的明媚,“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