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夺.如意之意
小鱼妖阿霂虽然呆笨,但关键时刻总不至于愚蠢,与燕晢走丢了还知道乖乖守在他们上岸的那处河道等候。
所幸燕晢认路的本事比他略强些,只走过一次的路也让他摸索到了,最终还是走回到了这里。
“殿下……你身上,好浓的脂粉香味。”妖精的鼻子总比常人要灵敏些,继而又喋喋不休,“殿下啊,虽说你年少把持不住也是常情,可您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我们妖是随便惯了,可你们人不是最爱分个三六九等的么?你堂堂韩王殿下厮混于烟柳之巷像话么,你让昤昽大人知道了怎么想,诶,你的衣服怎么也换成了小厮的,别不是鬼混起来穿错了……哎哟!”
“那告诉我,这脂粉香气如何消去,衣服换的回来么?”燕晢似乎比阿霂还要激动。
“你急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说出去不就成了……”阿霂委屈道。
“你不说出去有什么用,昤昽知道了怎么办?”燕晢脱口而出。
阿霂一脸无畏,“担心什么,昤昽大人根本没有嗅觉。”
“什么?”
“你还不知道么?”阿霂目光鄙夷,“昤昽大人肉身已毁,只剩魂魄游荡阳间,她触不到,闻不到,尝不到人世的一切,与阳世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燕晢用力咬着这几句话,眉头不自觉紧锁。
“怎么突然这样一副神情?”阿霂眨了眨一双无辜大眼,“不要告诉我你同大人在一块这么久才知道她除了视感听感什么都没有。”
“闭嘴。”燕晢扫了他一眼,不见怒色,语气中分明是不悦的,“带我回宫。”
他知道,他知道昤昽什么也碰不到,知道昤昽与他阴阳有别,只是阿霂的话狠狠刺痛到他了而已。格格不入,格格不入……既然格格不入,那他为何总抱着一丝希冀?
什么也触不到,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尝不到,自己可以看见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人却看不见自己,能听见所有的欢歌笑语,却没有人可以同自己说半句话,只凭虚无的形体在这红尘中游离,连个相伴的影子都没有,茕茕孑立,该是怎样的孤独。
那他的存在,对于昤昽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燕晢在一路水光粼粼中回忆起了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昤昽。
唇如樱,眸似月,艳色攒于眼角化开于眉梢,美得让周遭的光华都瞬间黯淡。可他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冷,是那种孤独至极的寒,在漫长的寂寞岁月中凝成了霜剑,融进了她的眼眸。
======================================
回到蘋渚的燕晢被水明楼前一排排的宫人吓了一跳。
他的宫人,来自皇城诸方势力负责监视他的那群人,此时一个个宛若傀儡一般神情木然,用呆滞的的肢体——跳着胡旋舞,在他走近后又齐齐跪下,不,是趴下,“恭迎殿下——”
燕晢深吸口气,“这……是在做什么?”
昤昽就悬在那群人上头,“不干我的事,我可不是有意恶心你的。你得问潇然,这妮子竟喜欢胡旋。”
名字温柔性子却跳脱的阿霂娘亲欢欢喜喜的从那群人后奔向燕晢,不由分说将指头塞进了燕晢嘴里。
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燕晢下意识想要将口中液体吐出来却被潇然拦住,“殿下,殿下,我的血虽说难喝了些,但用处可大着呢。殿下,如今这水明楼中几乎每一个活人,可都是殿下您忠心耿耿的仆从。”
昤昽飘到燕晢身畔,黛眉轻扬,“潇然的傍身之技便是摄魂魅术,可以轻易操纵人的神智,我让她对水明楼中每一个心怀二心的人都施了此术,又让她喂了你她的一滴血,从此,你的宫人,便是你名副其实的宫人了。”
燕晢摩挲着下颌,打量了这堆“傀儡人”几眼,犹疑着开口,“滚一个。”
数十余人一起打滚,场面滑稽又壮观。
燕晢来了兴致,“蹦几圈。”
十余人又是纷纷照做。
潇然见燕晢玩得高兴,于是向昤昽投了个得意的目光,显然是邀功。
昤昽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幸灾乐祸的。
潇然清楚昤昽大人品行恶劣,看见这样的眼神顿觉不妙。
猝然回头,看见的便是燕晢不怀好意的笑颜。
“把他们母子,踹下去。”白眼狼燕晢一字一顿,如是吩咐。
十几只脚立时争先恐后的朝愕然的两只鱼妖身上招呼。
接着是两阵水花溅起的声音。
“混账小子,你——”潇然落水后很快将头浮出水面,气急败坏继而又泪眼盈盈,“大人,这混账小子欺负我——”
她的昤昽大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两只鱼只好恨恨的向燕晢瞪了一眼,潜入水中打道回府。
“阿晢呀……你、你几时竟这般爱作弄人了……”昤昽笑了好久才缓过来,“潇然母子虽不是什么厉害妖怪,可到底在靳河称王称霸多年了,曾经还有渔民将他们当做鱼仙供奉呢……竟被你这个人类小孩欺负了,哈……诶,你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燕晢凑近昤昽,一只手虚环着她的肩,一只手虚环着她的腰,“抱一下你而已。”
昤昽愣住,转瞬大笑,“阿晢,等你什么时候和我做了同类了,你就可以抱我了——到许府走一遭,如何?经历说与我听听。”
燕晢持着搂住她的姿态,他而今十六,比昤昽高了些许,将头垂在她肩畔,宛若一对紧紧相拥的璧人,贴合在一起不分离。
“昤昽……”他轻唤她的名。
“怎么?诶,对了,快说说你在许府的见闻呀。”
“昤昽。”他的声音就响起在她耳旁,呢喃细语,“昤昽……昔年是谁杀了你。”
没有回答,问过这句话后,天地便只剩夜风呼啸江水逐流。
一句轻轻的问语,惹得一阵凝肃的寂静,压抑人心。
燕晢终究是年轻定力不足,松了手退开几步,望着她的眼眸,“昤昽……”
昤昽怔怔,空洞的眼神一如那些被施了魅术的宫人。
“昤昽……”他有些紧张的念出这二字。
像是陡然间被唤回了神智,她蓦然仰首语调又是昔日里的跋扈,“这问题是你该问的么?与你何干?你凭什么知道?”
“你说过会将你的往事告诉我的——”燕晢急急道。
“那也是需我慢慢说与你听,能不能听到最后还是得靠你自个的本事呢。我这才说到第二回你便想知道结局了?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何况故事是我的故事,嘴是我的嘴,我若是不乐意,半个字也不给你吐,你能奈我何?”她扬起一双微挑的杏子眸狠狠瞪了燕晢一眼,“如何?不服你也得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许府之见闻说与我听,真是愈大愈不好管教了。”
燕晢被这一番话噎得开不了口,何止不服,简直是咬牙切齿,但的确又是没有法子,只好忍着气,将这一路上的事细细道来,只略去了许家表姐那意味不明一瞥及缀玉楼的一番风波。
“这么说,倒不虚此行。”昤昽莞尔,弯起了一双凌厉的眸子,“大司马的意思,已是再清楚不过了。”
燕晢从怀中掏出许征合给的碧玉玦,在手中摩挲,“昔年楚汉争霸时,鸿门宴上范增欲杀汉高祖而项王犹豫不决,于是范增乃于宴上数次举玦以示项王,意在促项王下决断。”
“可惜项王优柔寡断,最终错失良机,以致四面楚歌身败自刎。”昤昽接口。
燕晢轻哼一声,“许皇后也做不了项王,她虽说身份显赫,却也并非举足轻重。”
“放心,许家容不下妇人之仁,这局势,亦容不下妇人之仁。”昤昽红衣翩然,“许愫,总不会是这出戏最出彩的一个角儿。”
===================================
锦衣玉食深宫幽居的皇帝曾是西北边疆的将军。
十五岁时远离了帝都的繁华前往西北封地,为皇兄,为燕氏宗族,为大应子民,镇守西北。
在那里,他不再是金贵的六皇子浔而是定王,安定塞外的定。
他与兵士同食同战,尝尽了西北风沙和血腥气息。
那里没有水没有人烟没有富贵烟柳只有黄沙漫天大漠孤烟,靖庆关古老的城楼以傲然的姿态树立,绵延千里的长城划分胡汉不容侵犯的界线。
在那片大漠中他忘了他是皇家子弟,只记得自己是大应的男儿,理当用命去捍卫自己身后的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他策马持枪与兄弟们一同厮杀,一同在那片黄沙中挥洒热血。不用管什么争名夺利,不用管什么宗室倾轧,不用管什么朝堂阴谋阳谋,蛮夷来了只管杀,美酒满上只管饮,何等快意。
那才是一个男儿真正该有的人生,哪怕是在刀枪上丢了性命,都算是为国尽忠的英雄。
如果不是皇兄病卒,如果不是帝都政局混乱不堪,如果不是……挂念她的安危,他想他的一生都会在黄沙磨砺中,直到耗干最后一丝气力。
所以——黄袍在身的皇帝微微挑眉,所以今时今日的一切,似乎只能归罪于天命。
一曲铿锵的《杀边乐》自指尖流泻,七弦琴音色清亮,声调直入云霄。可惜弄琴之人早已不复往昔,侵染脂粉多时,再也奏不出大漠兵戈之音。
皇帝长叹,蓦然收手。
现在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要心怀天下,要济世安民,要负万万人之性命,要担一朝国祚的兴衰,更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任那些人心算计污了眼睛。
一切无法回头,他茫然四顾,看不清每一个,无论是文武百官,近侍妃嫔,还是他的……阿愫。
他忘却了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忘却了少年时的干净明澈。
不过好在,他还记得他的职责。
平天下,兴太平,止兵戈,养社稷。
“止兵戈。”他轻喃这三字,忽然感觉无比艰辛。
兵戈永无止息,只要人欲还在,争端便不会消失,唯有平衡,唯有妥协,才能换得安宁。
是的,妥协,最最无奈的选择。
“梁其文。”他唤身旁追最他多年的太监。
“奴在。”
“你去……”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喟叹,“赐杜淑仪一碗汤药……药性缓和些,不要伤了她的身子。”
梁其文瞪大了眼,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跪拜后离去。
止兵戈,便是让平衡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