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江山易主
苦夕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整齐有序,黑压压地在京城的街道上缓缓向着城门而来,而她的将军爹一身铠甲戎装,迎风策马,举起手中的长枪,意气风发。
九卿抱着苦夕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延绵悠长,人群中他遗世独立,依旧带着初时那令她折服的气势,那一抹熟悉的眉眼,依然是她心尖的缠绕,而他曾用来保护她的双手,如今举着长枪,向着她,向着她的家人,向着他们的女儿。
苦居山仰着头,看向那温婉沉静的目光如无声瀑流,从高高城墙上倾泻下来,苦居山有一瞬间的钝痛,两小无猜究竟何以至此?
皇上手一挥,城墙上弓箭手立刻整齐地伏在墙头,蓄势待发地对着墙下。
苦居山笑起来:“皇上,您不是如此天真吧?就凭这几只弓箭手?”
太子扬声道:“苦居山,你好大胆!竟敢犯上作乱,束手就擒,本宫可以看在你与九卿的旧情上,向父皇求情饶你不死!”
苦居山闻言扬声大笑:“那就试试看,是我饶你们不死还是你们饶我不死!”
苦居山扬手,顿时呼声震天,城门顷刻被冲开,士兵们在苦居山的带领下如洪水倾泄般涌了进来,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轰然倒地,扬起灰尘,迷蒙了光亮。
城内御林军聚集在门口抵御苦居山带领的叛军,双方立刻陷入厮杀,喧嚣震天。而墙头弓箭射下去,毫无杀伤力。御林军一个一个倒下,溃不成军。
叛军很快冲了进来上来,将城墙头团团围住。
苦居山缓缓地走了上来,笑着问道:“如何?太子殿下?如今你还想着要饶我不死吗?”
太子冷斥:“成王败寇,本宫与你这个乱臣贼子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本宫绝无二话!”
苦居山将目光移向皇帝,依旧是笑:“皇上如今依旧宠辱不惊,莫非是还在指望那些暗卫?让我想想,乾清宫一处,坤宁宫一处,慈宁宫一处,哦.....皇上似乎还在太子的寝殿安排了一处暗卫,皇上,末将可有说漏?”
皇帝的脸色顿时刷白:“你是如何得知?”
苦居山畅快地大笑:“末将自然有末将的渠道,皇上就不必知道了,皇上只需要知道......”苦居山凑近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何谓血债血偿!”
皇帝忽然后退几步,一手拽过九卿怀中抱着的锦夕,掐上她的脖子,颤声道:“退兵!”
一直沉默的九卿转头看着皇帝,轻声笑着道:“父皇,把夕儿还给儿臣。”
颈间的禁锢让锦夕顿时透不过气来,昔日慈祥的皇帝,此刻面目狰狞地掐着她,眼中再没有往日里熟悉的疼爱,锦夕心里一阵悲哀。
皇帝摇头:“对不起九卿,朕不能还你,朕不能让这江山失在朕的手里,否则朕没脸去见先皇啊!”
九卿依旧轻笑着:“父皇,把夕儿还给儿臣。”
皇帝不再理会她,掐着锦夕脖子的手又收紧,对苦居山吼道:“退兵!否则我就掐死她!”
苦居山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皇上的恩宠吗?当年为了自己的女儿,诬忠为奸,如今为了这要易主的江山,要亲生掐死自己的外孙?”
九卿向皇帝走去,声音轻柔:“把儿臣的夕儿还给儿臣吧,她很可怜,除了儿臣再没有人爱她了,儿臣要保护她的,父皇。”
锦夕的脸由白泛紫,脑中有些空白,似乎有黑暗要席卷她,眼前还有些星光,挣扎的手脚慢慢垂下,天黑了吗?她隐约听见有人说要保护她,是谁?是杜言吗?不,不对,这里不会有杜言,这是个女声,她是谁?
锦倾祁忽然大叫:“皇爷爷你快放开长乐妹妹,她不动了!”
皇帝一惊,低头查看,九卿忽然冲过去,将皇帝撞倒,抢过锦夕抱在怀里,看着脸色发紫双眼紧闭的女儿,九卿一声嘶吼,狠狠地瞪着皇帝,复又转头看向苦居山,眼神里曾经缓缓流淌细水长流的温暖爱意如今只剩下寒冰凛冽的彻骨恨意。
苦居山被这眼神震慑得狠狠一个痉挛,曾经淡然恬笑的脸,如今写满心如死灰的绝望。
九卿抱着锦夕缓缓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城下厮杀,微微一笑:“夕儿,娘带你走。”
有风擦过鬓角,惹起青丝起舞,身后有惊呼声,还有谁在声嘶力竭叫着“卿妹”,熟悉又陌生,而她已经听不见。只有锦夕安稳如同恬睡,九卿轻轻吻在她细小的眉间,缓缓坠向地面。
苦居山看着那一抹身影毫不迟疑地消失在墙头,身形狠狠一震,已经掠过墙头朝那一抹绝望的身影而去!
是谁托住了她的腰,将她用力压向胸膛,胸膛里如鼓的心跳声鲜活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听见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说:“我从未想要你死,如今我的手也染了你家族的血,若你愿意,我为王你为后,此生后宫再无嫔妃。”
九卿被苦居山拥着落了地,毫发无损却又似已经千疮百孔。
锦夕醒了过来时,弥漫着血腥味的皇宫静谧得可怕,九卿坐在她的床边,一言不发,苦居山负手而立,神色冷傲,锦夕注意到,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已然是一国之君的姿态。
锦夕见九卿紧绷的脸色终于在她醒后慢慢缓和,不禁心里一暖,至始至终,只有她是真心爱护她,母爱的伟大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力量源泉,跨越着空间。
九卿轻轻拨弄她的发对她笑着,笑容苦涩,却是对苦居山说话:“如今你已经是九五至尊,手刃了我的父皇母后,你可畅快了?”
苦居山嘴角一动,说出口的话却残忍:“不,他们两条人命,如何安抚我苦家七十一抹冤魂!”
九卿无力地摇头:“御林军暗卫整整五千多条人命,还有你那些死在这场宫乱中的部下,还不够祭奠你那七十一条人命,不够消除你心中的恨吗?”
苦居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九卿嘲讽地笑道:“别再自欺欺人了,仇恨是你的初衷,可如今,你杀了我父皇母后,却软禁了我皇兄,自立为王,说到底,你要的,不过是这个权倾天下的位置罢了!所谓的仇恨,也不过是你的借口,何况,苦大人到底有没有谋反,尚有待查证不是吗!”
苦居山直直抵瞪着九卿,手却开始颤抖:“胡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根本不稀罕这皇位!我只要我爹娘能活过来!我苦家上下能活过来!”
九卿疼痛地看着他:“如今你杀了我父皇母后,谋了权篡了位,你爹娘活了吗?不,他们甚至不能安息了!因为我父皇尸骨未寒,而你就已黄袍加身!你大逆不道!”
苦居山怒吼:“你住口!”
九卿噤了声,将锦夕抱在怀中道:“我不会求你放过我皇兄,因为你不会答应我,那么或者你杀了我,或者让我回去歆昔宫住,从此以后,我与夕儿安安静静生活,我便不再多话。”
苦居山忽然哀伤道:“你不是一直希望与我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吗?如今我们可以了,我说过,立你为后,后宫不会有任何嫔妃。”
九卿幽幽地看着他,她的冷眼如一片覆雪的冰湖:“你如今是新的皇帝,裹着从我父皇身上褪下的铅华,站在我锦氏族人与子民的尸骨和鲜血上对我要求与你琴瑟和鸣,苦居山,如同当初的你一样,我也做不到。”
苦居山笑得极苦:“当初我做不到,可我依旧做了你的驸马,如今即便你做不到,你也要成为我的皇后,当日你以君权相逼,今日我也一样,所以我不内疚。”
九卿飘渺的眸光落在窗棂上:“可我们终究和离了,如今我是亡国公主,而你变成新的君王,站在我亡国的土地上,却忽然坚定固执地要立我为后,苦居山,我们的结局不会变,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皇后,除非,我死。”
苦居山怔怔地看着她,满眼的痛楚:“卿妹,我并非对你无情,我们何以至此?”
九卿幽幽地看着他:“既然对我有情,那当日父皇赐婚,你为何要拒绝?”
苦居山苦笑道:“我只是分不清我对你是不是爱。从小保护你爱护你照顾你,只是因为你是公主,容不得你有任何的闪失,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将你当作妻子当作爱人那般去爱去守护,我怕如果我娶了你,有一天我再领悟了爱上了别人,于你于我,都是毕生的遗憾与伤害。可我没来的及想清楚,已经触犯天颜,满门抄斩后最终我依旧还是成了你的驸马,而可笑的是,我这一生,除了你,再没有爱过其他人。可是我不愿承认,也不允许,因为从成为你的驸马那天起,我就已经立誓,必定要血债血偿。”
九卿接话道:“所以四年来,你不停的囤积兵力,摸清了宫里的防卫点”,说到这里,九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晚在江州,你到底对夕儿做了什么?”
闻言锦夕顿时竖起了耳朵,她听见苦居山笑了:“你想知道吗?我四年来囤积的兵力,我把位置与兵符刻在了她的身上。”
九卿睁大眼:“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检查过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刻痕,我刻在哪里?!”
苦居山道:“还记得吗,那年你送来家书,告知我你有了身孕,我并不开心,我不要你为我生的孩子,我不要我的孩子,身上流着你们锦家的血,所以我去了灵雪山,问灵雪道人求来了一柄刀,和一瓶药。就在她出生那晚,我用那把刀将藏兵图刻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洒下药粉,她的皮肤恢复如初,刻痕隐在皮肤下,旁人是断断看不出来的,然后在月圆之夜,再用药水浸泡一次,皮肤下刻图的地方,会重生一层皮肤,将这幅图印上去,这幅图就会永远地跟着她,一辈子。
锦夕的心缓缓下沉:他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刻在她身上?莫非是,怕逼宫失败,赌皇上追究下来会不会连她一起杀?杀了她那些兵力就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寻,而皇上找到藏兵图之前必定不会杀他,而他便可以伺机自救东山再起,只要皇上没杀她,他便可以以这些兵力卷土重来,而有她的公主娘在,皇上十之八九,是不会取她的性命的。
果然,锦夕听见苦居山说道:“他为了成全你的婚事不惜诬忠为奸,斩我苦家满门,我想他必定是不会杀了你和你的女儿的,而他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会用这样的方式把图刻在你们锦家的女儿身上,我恨你们,却把图就放在你们身边,记得我说过,你的长乐郡主,她会不得善终,因为她的图要取下来,要以清酒浸泡四个时辰,然后等着整块皮慢慢脱落,而这四个时辰她所要忍受的疼痛,将比你上次在江州所见时更胜百倍的惨烈,如烈火般吞噬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也许先杀了她,再取图,对她会更好。”
锦夕听得一阵恶寒,中秋那晚的惨烈记忆随即复苏,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九卿匪夷所思地吼道:“你疯了吗?!她才一岁!你竟这样待她!如果你今日败了,他日难道要这样取夕儿身上的图吗?!”
苦居山却笑了:“所以卿妹,你应当感谢我,我胜了,我救了你的女儿,我可以封她为公主,护她一生长乐,直至她成年出嫁。”
九卿笑了,恍惚中有泪光:“你亡了我的家,亡了我的国,如今要我感谢你,你真的是我从小依赖满心爱慕的居山哥哥吗?还是我从未了解过你,我所了解的,从来只是小时候那个处处护我事事依我的少年,而你,不是他。”
苦居山急声道:“我亡了你的家,我便给你一个家,亡了你的国,亦给你一个国,即便让你为女皇,我为帝后,我依然可以回到那个处处护你事事依你的苦居山,只要你,不要再如此固执。”
九卿叹息苦笑:“原来竟是我固执,那......便让我一直固执着吧。”说着抱着锦夕往殿外走去。
苦居山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住在这坤宁宫!”
九卿回身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住在这里,还是禁足在这里?你准备何时处决皇兄一家?难道我去看他们一眼,你也不允?”
苦居山松了手,声音了带了哀伤:“卿儿,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生一心无二意。”
九卿轻轻笑:“那你江州的那个小妾呢?那个比夕儿大了三四岁的孩子呢?”
苦居山的脸上浮上些惊喜:“原来你还是在意的,我与她并非你想象的,钰生也并非我的儿子,他已经四岁了,而我四年前才离京,怎么会有个四岁的儿子呢?她是我在打仗时所救,她曾是敌方军营的一个军妓,为我所救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即将临盆,我见她母子二人孤苦,在江州置了一间小院助他们安顿下来罢了,卿儿,你信我。”
九卿沉默许久,点头:“我信你,那我可以去看皇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