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夺.妖
燕晢看着江水湍流如故,自红光消失许久未有变化,于是向昤昽投去了个疑惑的目光。
天色渐暗,水明楼那的宫人见燕晢久久站在江边也是疑惑,有几个甚至走了过来想要探个究竟,“殿下,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您在那做什么呢。”
恰在此时水里蓦地窜出两条鱼,落地时竟化作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青瞳碧发,容颜相仿似是一对姐弟。
燕晢并没有多少惊恐,倒是那几个宫人吓得魂不附体。在他们尖叫之前,那女子抬眼,眸中一片笑意纯真无邪却迷惑人心。
那些宫人与她对视不过一眼,一个个都若痴呆般木然失魂,茫然睁大了眼不会叫喊不会动的站在原地。
“潇然,阿霂,还不潜到水里去,想要被更多的人瞧见么?”昤昽的腔调冷淡。
“是。”被称作潇然的女子有些委屈模样,乖乖牵着一旁的少年重新潜入水中,只露出头。
“这是……”燕晢指着水面上的两颗头颅,半是好奇半是玩味,“这就是话本里的……妖怪?”
“正是!”潇然颔首,眉目飞扬,“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大人身边的那个小孩,诶,我见过你的,就是你十岁那年,我潜到玉微阁的那口井底,唔……不过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没办法,皇城里的天子气太盛,我的道行实在太浅不能总来。哟,你都长这么大了,方才我险些没人出来……呃,你干嘛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哦,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呢。我叫潇然,潇就是……啊,我不记得怎么写了。”她又一把拉过一旁默默无语的少年,“这是阿霂,我儿子。”
儿子……燕晢竭力持着镇定,但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虽说他早就从那些志怪传奇中知道妖可以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但如今真的看到了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女扯着看起来比他不过年幼了两三岁的少年说这是我儿子时,他还是没有办法平静。
“潇然,你的话痨似乎该治治了。”昤昽忍无可忍。
娇俏可人的少女无奈闭嘴,泪眼盈盈。
“阿霂多大了。”昤昽对着少年总算和蔼了些,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这大约是因阿霂比较沉默乖巧的缘故。
阿霂看起来不过十三岁的模样,他开口:“六十七。阿霂是在大人来靳阳城的第二年生下对。”
燕晢顿时觉着自己真的是个小孩子。
“我想起来了,是六十七……”昤昽笑得不怀好意,“那也该有些本事了,如此,我便将阿晢交付与你了。”
“什么?”燕晢恼怒而阿霂不解。
“你们想到哪去了?”昤昽挑眉,扫视这二人,“我只是想让阿晢你去探亲而已。”
“探亲?”自然不会是帝后,燕晢一转念,轻吐出三字,“大司马。”
“不错,就是大司马,你的亲舅父,许征合。”夜色渐深,皇城灯火在夜幕中璀璨如星子,如昤昽眸中的光,“走水路。”
“阿霂你能让我在水下行走?”燕晢终于明白为何他初迁入水明楼为四面环江苦恼时昤昽说她会有法子帮他了,这法子,可不就在眼前么?
小鱼精阿霂在他二人及自家娘亲期许的目光中,怯怯慌忙的点头。
“对了,阿晢,你见过你舅父么?”
“幼时见过几面。”燕晢凝神细细回忆,“很高,很不爱笑,总带着凶煞之气……我自小便不喜欢他。”
“许征合是个豪杰呐。”昤昽却感慨,“大应的一把剑,没有他,就没有西北边塞的安宁。可惜,燕氏容不下许氏,许氏……也容不下燕氏。阿晢,你知道我让你偷偷潜出皇城去许府是何意么?”
“知道。你是想让我去试探,看看许氏,已多么容不下燕氏……”少年侧颜冷锐。
昤昽弯眼,抬手去摸燕晢的头,“不愧是我教大的孩子,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燕晢敏捷躲开。
昤昽早习惯了他的越大脾气越古怪,所以不以为意。
惊讶的是趴在水中的鱼妖母子。
昤昽在他们这些小精小妖眼中,就是乖张的王者,没想到区区一个凡人小孩竟敢如此对他们的昤昽大人如此无礼。于是敬仰之情顿生。
“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无需我多言。好了,你去吧,阿霂会为你开道。”昤昽不知眼前这对母子的小心思,自顾自的吩咐。
“开道……下水……”尽管清楚眼前的水生妖怪能助他到达自己所谓的舅父那儿,可对他们去那的方式仍是心存疑惑。
“请韩王殿下将手给我。”阿霂笑得纯真。
燕晢看了昤昽一眼,然后没有犹豫的伸出了手。
然后看似纯良的阿霂一把将燕晢扯下了滚滚东逝的江水。
看着半人高的水花,昤昽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指了指潇然,“你,留下。”
潇然眨了眨眼,“大人是担心这四个么?放心,我的魅术一向都很好,这等凡人中了我的魅术大概一世都无法挣脱。倒底我在靳阳混了近千年,没个傍身之技是不行的。”
昤昽望着眼前容颜似二八少女的千年老妖,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帮我把这儿所有的宫人,都施个魅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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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的世界光影闪烁,虚实夹杂。
燕晢最初落下的一刹是惊慌的,这是人本能的反应,可没有水涌入他的口鼻,他睁开眼,以他和阿霂为中心方圆半丈的水都争先恐后的向一旁流动,空出一块没有水的半球。
“这……”如此奇异之景,是他从未见过的。
三面都环着水,水波粼粼绚丽,中间却是没有半点水的,像是一块碧玉被人凿了一块去。鱼虾穿行于他们身旁的水中,瞪大了眼或是好奇或是惊恐的看着他们匆匆游走,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探出头或尾,又倏尔缩回。
“水里长的精怪,哪有不会御水之术的。”阿霂理所当然开口。
燕晢抬头,从水里看岸上的世界,陌生而新奇,“这样,不会被发现么?”
阿霂骄傲仰头,“我幻术也不差。”
燕晢点头,又问:“你知道许府在哪?”
“那是自然的,我出生时靳阳城这里都还不是你大应国都只是个边塞商城而已。”
燕晢默默地跟在小鱼精阿霂身后,每走一步,那个无水的小结界便会随着他们移动一分。
阿霂显然深得他娘之真传,一路啰嗦起来语有滔滔不绝之势,从自己降生一直说到靳阳的趣闻再说到朝堂中某某官员新纳的一房小妾,天南地北,任他胡侃。
好在燕晢比昤昽有耐性,阿霂讲了一路他便听了一路,一直没有开口,临到上岸时方问了句,“你和你娘,似乎……与昤昽很是熟络。”他没有说出畏惧两个字。
阿霂神色立时一变,而眸中分明是有惶恐的,“昤昽大人……是我们这儿的……王。”
“她有这么强?”燕晢只觉得昤昽有时很是作风彪悍,可他从未将她当做强者。
阿霂摇头又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反正……我阿娘很怕她,附近水域的精怪都叫她大人,那我也跟着他们好了。”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在燕晢耳畔低声道:“而且,你不觉得大人很有大人的威严么?每次同大人说话我都能感到压迫,一切不恭敬的念头都不感有。”
燕晢茫然而又坚定的摇头,他从来不怕昤昽,七岁时头一次见鬼时他不怕,之后的岁月里也一直没怕过。
两人上岸处是一条偏僻的河道,阿霂化成了一个人类小僮的模样又将燕晢一身亲王燕居服便做了富家公子时兴的云锦流纹襕衫后放心的领着他七拐八拐的拐到了市集。
市集,于燕晢而言是极陌生的一个字眼,他只在话本的描述中见过。
他看见人群熙熙攘攘,看见了小贩叫卖声声,看见了红灯高悬,看见了歌舞嬉笑。商铺绵延无尽,哪里都是热闹;酒肆酒香迷人,有人在那醉生梦死;玉器店内或真或假的玉石在火树琪花下光泽闪动;赌坊吵闹聒噪,乐坊丝竹呕哑;波斯舞女临街卖艺,薄纱衣袖扬起一大片的叫好;烟花绽放夜幕,不知照亮了谁家的才子美人。
这些是他都不曾见过的,迥异于皇城清冷的,烟火气息。
燕晢一路走,一路呆呆看,目不暇接。
阿霂知道他是帝王子嗣,听娘亲说帝王家的孩子总是被锁在皇宫里不得自由的,不比他们逍遥自在。于是不由得生了几分怜悯,也就随他去了。一路放慢了脚步,一路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走远了,身后许久没有答腔,阿霂觉着不对,猛然回首一看,果然那小子已不见了踪影。只好慌忙折回,挤过拥挤人群,终于在一处茶楼外寻到了他。
茶楼内是帝都最出名的说书先生杨铁嘴,虽已年过七旬,可依旧口齿伶俐,巧舌如簧将成宗皇帝如何驱逐蛮夷的情形说得活灵活现。
而堂堂韩王殿下便巴巴贴在窗前,若不是穿的华贵皮相又好,只怕早被人赶一边去了。
阿霂无法理解殿下的纡尊降贵,上来直接将燕晢扯走。他记得昤昽大人是安排了正事的可不能因贪玩给耽搁了。
燕晢没有反抗或是发怒,任阿霂拽着他的衣袖离开,只是余下一路的寂寂无声。
阿霂倒被他这样不声不响的态度弄得有些害怕,担心他去昤昽大人那告一个不敬之罪,依大人对他的情分自己多半会……他不敢想下去。
燕晢沉默良久后的开口让他送了口气,燕晢说的是:“这是哪?”
阿霂侧首望去,顿时哑然。入眼的是红楼翠瓦,彩灯灼目,轻衫浓妆的女子媚笑立于门前,迎客送客。匾额上的隶书倒是古朴雅致——缀玉。
绕是阿霂的年岁在妖物中仍算是幼齿,可他好歹在靳阳混了六十余年,自然知道缀玉楼是何等肮脏地。
六十七岁的小妖还不开窍,学不来别的同类的放肆风流,在这烟花之地竟有些狼狈的垂眼红脸,拉着燕晢就要走。
燕晢却不肯走,他的目光系在一人身上不能移动。
那是个女人,倚在二楼的窗上,似笑非笑。她着一身红衣,颜色却比昤昽的那一袭要鲜亮,并非纯正的赤红而是明媚夺目的石榴红,艳烈如花。她的容颜不算倾国之姿,但笑时就是有种妩媚的风韵,在眼角,在眉梢,在轻勾的唇角,让万物都失色。
燕晢看着她,她亦对着燕晢笑。燕晢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可他确信这个女人是对他笑,笑得百媚千娇,意味深长。
“走啦——”在阿霂眼里的燕晢是个比他还要幼齿的小鬼,可不能让他染上什么恶习起什么歪心思,那可乌发向大人交待。
燕晢被怀着长者之心的小鱼妖拖走,匆匆忙忙来不及再瞥一眼那座楼阁。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绝非萍水相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