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夺.美人杜氏
碧仙宫阴沉沉的宫室内是紧锁眉头的杜美人。
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还很年轻,罥烟眉,杏子眼,容长脸儿,肤色白皙,虽不及许皇后美艳绝世,却也脱俗秀婉。
碧仙宫只是皇城内一处偏僻的宫室,杜美人也只是后宫三千佳丽中默默无名的一人,她父亲是朝中不大不小尚算的上体面的文官,她因此有幸召入宫中封为了美人。
初入宫中时十六岁,二八韶年,野心勃勃,满心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宠冠后宫,可眼高手低换来的却是四年的孤寂冷落。后来她也渐渐死了心,收敛了凌云志与不甘心,安分守己的在后宫求存……熟料、熟料就在这时,她竟怀了身孕!
一个孩子能带来什么,后宫里所有心怀怨怼的女人都清楚。何况前不久大应才失了唯一的皇子。
一个孩子能带来怎样的厄运,后宫里所有畏惧许皇后的女人亦明白。许皇后是这深宫高墙中唯一的主宰,她不允许这宫里有别的孩子,那么连这孩子的母亲都活不下去。
杜美人在九重宫阙虚度了四年光阴,四年的时间足以让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知道什么叫阴暗什么叫不公,她见惯了有姐妹莫名其妙的死去,见惯了皇宫里没有许氏血脉的孩子无故暴卒,见惯了苦涩汤药强灌入喉鲜血如杜鹃盛开一地的情形。
可见惯了,不代表麻木。杜美人在碧仙宫沉沉的阴影中攥紧了拳。年少时所有的斗志在她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瞬间回归,她想她势必要和许皇后一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自己。
这个孩子的到来也许是天意,否则她是没有机会怀上这个孩子的。
三千佳丽的宠爱大多集于皇后许氏一身,如她这样的宫嫔一年之内能见到两三次皇帝便是好的了。三月前她有幸被皇帝翻了牌子,自宁天殿归来后元昭殿便即刻送来了避子汤。
后宫内没有人敢违背皇后的意思,在凤印与皇恩下,任你才貌双全家室显赫,都只不过是可以随手被皇后捏死的蝼蚁。
她苦笑一声端碗欲饮,却在此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容色倾城不输许皇后半分,着一袭曳地绯裙,那样的颜色,浓的就如同血一样。
美人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仿佛能摄人心魂,而她魔怔了一般,不自觉离席,追着美人走了出去。
那女子走的很快,像是在飘一般,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她终于清醒,以为见着了妖物,匆匆往回走。
桌上的药汤还有丝丝苦涩气息弥漫,方才那一切似乎只是个幻梦。
她如往常般将药饮下,却发现今日的药味淡了许多——如同水一般。
当时不曾在意,以为只是错觉,直到三个月后查处了她怀有身孕,她这才意识到那天的药出了问题。
这一切太过诡异,让她不由的怀疑是天要助她。
也许就是上天在帮她吧,否则那个女子是哪来的,汤药又是如何被人做了手脚。
她想这应当是上苍看她孤苦,所以派了仙子相助,又或许,是燕氏先祖都无法容忍这对帝后了——世人总对违背纲常的人加以鄙夷,杜美人也不例外,所以她想,这或许就是燕氏先祖不忍宗庙断绝皇帝无嗣。
既是天命赐福,既是祖先庇佑,她没道理不好好把握。入宫前教引嬷嬷便告诉过她,要想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机会,稍纵即逝的机会。
“美人,皇后娘娘的宫女从元昭殿启程了。那方向,就是咱们碧仙宫!”被她派去探听消息的内侍急匆匆的奔了回来,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便哭丧着脸道。
杜美人遽燃起身,“走,咱们也该出发了——”
“去哪呀?”内侍犹自迷惑。
“宁天殿。”杜美人沉声吐出这三字。
宁天殿,那里是皇帝的居所。杜美人知道,此刻若想活下来,乞求皇后是无用的,凭一己之力斗后宫之主更是无用的,唯有躲藏在皇帝身后,才可获得一丝赢得希望。毕竟,他才是赋予皇后权利的人。
她不信皇帝能对自己骨肉的死无动于衷,就算从前他因为对许皇后的喜爱而对其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可若让他亲眼目睹自己孩儿的逝去呢?他还会冷眼旁观么?杜美人赌的就是这个。
这也是为什么她让内侍当着皇帝的面通报她有孕的缘故。
一路上软轿飞奔,而杜美人紧张得半寸长的指甲在掌心掐出鲜艳的红。
近了,她可以看见宁天殿高高耸起的琉璃檐。
“杜美人,皇后娘娘有旨——”催命的声音也在身后远远传来。
杜美人只装作没听见,不住的催促抬轿宫人。
而皇后派来的宫人亦在身后不舍的追着,凶煞满面。
到了宁天殿的白玉阶前,软轿被重重放下,杜美人匆匆掀了轿帘跳下来,回眸望了眼气势汹汹逼近的元昭殿宫人,不敢迟疑,立时发足朝宁天殿狂奔。
守在宁天殿前的侍卫不曾见过这阵势,一时也都傻了眼,不曾上前阻拦。
“抓住她!”高姑姑在许皇后身边侍候久了,气势都学了三分像,一声令下便有元昭殿训练有素的宫人向杜美人扑了过去。
杜美人做了四年的妃嫔,虽安分守己却也培养出了一批心腹,此时纷纷上前来护主。双方缠斗不休。
护卫也反应过来了,但不知该帮哪一方,只好上前胡乱拉扯,反倒是更添混乱。
然而杜美人毕竟是一介弱女子又怀着身孕行动不便,终究还是被几个宫人擒住,反剪了双手按着跪下。
高姑姑冷笑一声,傲然一如她的主子,“皇后娘娘懿旨,美人杜氏年少无知,行为不检,身份卑贱,不宜有孕,故,赐药一碗。”她扬了扬下颌,身后便有宫人端了碗深褐色的药汤来,面无表情掰开她的嘴。
杜美人被灌了一口药,但她接着便扭开了脸,将嘴里含着的药尽数朝那人脸上喷去,继而仰脖一撞,把药汁大半撞洒,淋了半边头发,可她顾不了这许多,大声呼喊,“皇上,救救妾身——救救您的骨肉啊——”
高姑姑怒极,甩手一个重重的耳光。
杜美人被打得晕头转向,犹凄厉哭喊,“皇上,救救您的皇子呐——”
“把这贱蹄子的嘴堵起来!”高姑姑心知不妙,急忙吩咐,“拖下去,带到元昭殿再施杖刑。”
杜美人骇得面色发青,只死死的盯住近在咫尺的宁天殿,那是她毕生希望的所在。
她的希望没有落空,下一刻,紧闭的殿门开了。
“住手。”帝王的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威严。
高姑姑吓得浑身一颤,忙与在场诸人一同跪拜行礼。
皇帝缓步而来,瞥了杜美人一眼,淡淡开口:“高姑姑愈发威风了,连朕的妃嫔都不放在眼里,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色。”
高姑姑不住叩头,不敢多语。
皇帝的声音并不十分咄咄逼人,没有许皇后那般尖刻,但气势却更胜一筹,“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皇帝都对后宫事不甚过问,从来都是由着皇后生杀予夺,今日突然这般发问,高姑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垂着头冷汗涔涔。
杜美人哀俯在地,心知自己做不来梨花带雨的楚楚模样,也就不顾形象护住腹部哀号,“陛下,妾身不敢怀痴心妄想,只求腹中孩子平安——妾身、妾身也只是个母亲呐,求陛下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思——”
皇帝合上眼,似是不忍再看杜美人,“你起来吧。高姑姑,你说此事如何?”
高姑姑不住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求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
“陛下,妾身的奴婢这样光天化日下受折辱,恐怕不好。”偏冷却又不失妩媚的嗓音响起。许皇后自金丝软缎凤舆上由众宫人搀扶着下来,毫不示弱的仰头与皇帝对视。
“皇后也是时候该学着治下。”虽说早已听闻自己的妻子擅妒,但手段这般狠毒却也是让他有些恼火,将一个妃嫔一路追杀到了宁天殿,委实折了帝王面子。
尖利的下颌微微扬起,扬成傲然的弧度,“妾身以为懂得如何才算治下有方。”她垂眸看了杜美人一眼。
皇帝也看着杜美人,无奈的神情,他早便猜到这样的结局。
只是人生的无奈,哪能轻易逃避。
“妾身是皇后。”许家的血脉中从来就没有畏惧,即便是对自己的丈夫,天下的九五至尊,“陛下统御朝堂,连小小的后宫都要插手么?”
“那皇后便是如此治下的么?”他试图将口气软下来,可惜做不到。多年来慢慢积攒的不满、隔阂、猜忌,重重的压在了他们的头上,在今日急切的寻一个发泄,如同山洪来临河堤将溃,谁也阻止不了。
许皇后瞳孔微缩,深吸口气,“皇上有何指教?杜氏枉顾宫规,僭越犯上,难道本宫还不能管了么?”
“皇后!”皇帝忽然间怀念当年那个温婉清冷的愫姐姐。
许皇后被他吼得后退了半步,死死瞪着皇帝。她缄默,他亦不语。
继而又将目光转向瑟缩在皇帝身后的杜美人——这样保护的姿态,让人心寒。她看见杜美人护在腹部的手,顿时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她的轶儿,曾是她的希望,尽管病弱却很聪明,最是善解人意又乖巧孝顺的孩子,死的却那样早,才满了五岁就匆匆离世,留下最后一句话是——母后,轶儿冷。
她疯了一般将儿子用力抱在怀中,不肯将其放入棺木,不肯让他下葬。她记得她的轶儿怕冷,到了地府没娘照顾怎么办?
最大的心碎莫若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在怀中渐渐停止了呼吸,最彻骨的折磨莫若于阴阳相隔后生者漫长的思念。
可轶儿现在尸骨未寒,就有别的女人怀上了孩子!
许皇后只觉咬碎了银牙也不能缓解她的恨。
她看着杜美人,再看着皇帝,森然冷笑,一长串的笑声如冰凌破碎,“好!既然陛下垂怜杜美人,妾身,便做一回贤后——传本宫懿旨,碧仙宫美人杜氏,即刻晋升为正二品淑仪,免晨昏定省,如无他事,休要出现在本宫面前!”
“阿愫……”许家人向来都是刚烈决绝的性子,皇帝骤然意识到了这点,待要挽回什么,他的妻子已大步离去,白底金丝蔷薇曳地裙绚丽逦迤,留给他一个华丽而又凄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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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天殿的一切尽入昤昽之眼,再由昤昽转述,尽入燕晢之耳。
此时的燕晢才从一群老头子的折磨中逃脱,将案上书卷扫落一边后半躺在梨木短榻上闭目养神,听完昤昽叙述后却是睁开了眼。
连他一个未涉情事的少年都知道,许皇后与皇帝的嫌隙正逐渐拉大,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能避免的事。
“可惜了,许愫与燕浔。”昤昽浮在窗前有些惋叹的模样,“若抛下权势、家世、年龄、纲常,倒也不失为一双璧人。”她总记得早些年偶然看到帝后携手游湖的情形,两人在小舟上互相依偎,燕浔笑着为许愫簪上一朵红莲,那场景景真是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燕晢面色不大好,毕竟,他是燕浔兄长的儿子。
“好了,无论如何,于你有利。”昤昽忙将话头转了向,“恭喜。”
“有赏么?”这回燕晢没有用笔墨书写,而是直接问出了声,仰头望着她,倒真有几分孩子气的认真。
昤昽一愣,旋即莞尔,“记起来了,我答应过你要讲我的过去……上回说到哪来了?我说,十一每日都会带我去集市游玩,可你知道,我的家人是不会允许的,我们只能偷偷的。可终有一日,东窗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