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澜三十八年，薛皇后殁。

薛皇后，原名薛沁如，宋国公主，身份尊贵气度雍容。景安十六年，作为圣晫明睿皇太后亲自出面选中的太子妃，嫁给那时还是太子的十三岁的淮高宗。

景安二十年，淮高祖归天，高宗即位，改年号为泰澜，封薛沁如为皇后。

泰澜三年，圣晫明睿皇太后殁。薛皇后到太后陵寝前守孝三年，回来一年后，产下太子。

三岁的小女孩慕清一袭白衣，跪在大殿中，和在跪的所有皇室子孙一样，满面悲容，感伤流泪。

皇后殁，帝哀痛欲绝，下令天下服丧七日。

慕清麻木地随着人群下跪，磕头，起身，下跪，磕头，起身。棺材中的那个人，双目紧闭，大红的皇后礼服没有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血色。

皇后是病死的，自慕清满月后的第二天就被太医查出患病。本以为只是寻常小病，却想不到一年之后就卧病在床，终于在慕清三岁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慕清还小，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见不到那位看到她就会慈祥地笑的皇后娘娘了。

温暖的笑容，对于慕清这个满月便被套上“天煞孤星”头衔的人，是那么地难得。她的母亲出身又低，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因为容貌姝丽被带入宫来的身份卑贱的青楼女子。因为母亲的身份，她从小就遭受着许多白眼，更别说这“天煞孤星”的身份。

她两个月时，她的第一个乳母不慎跌入池塘而死。在这以后，在一年间，她竟然换了十多位乳母。每一位乳母死亡的方式都不同，有的是淹死的，有的是病死的，甚至更夸张的还有走着走着路忽然就撞到墙上撞死的。

乳母一位一位地换，一个一个地死。死法各异一个比一个奇葩，验尸报告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仵作教科书。

她身边的婢女，也是一个个死去。到最后，她的身边，竟然只有她那同样不受待见的母妃和仅剩的一位在她身边一年半有幸没死的婢女素泠。

本来就冷清的云梦阁，更是成了一个空城。只有她和母妃，还有素泠。

作为公主，她并没有什么金钗银屑万千宠爱华衣锦袍，反而连一个别宫的普通婢女都可以言语羞辱她。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去找母妃。

母妃总是会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对她说，别怕，白月，你是公主，是天子的女儿，她们总有一天，会为她们的行为后悔。

她就等着那一天。

白月是她的乳名兼小字。听母妃说，是因为怀着她的时候天天晚上都梦见有一轮明月化成一颗小小的珠子，飞进了母妃口中。所以，就给她取了个乳名叫白月。只是，每一次晚上她看着月亮时，都会不相信，这样的一个月亮，怎么会变成一颗小小的珠子呢？

就算是珠子，母妃吞得下去吗？

大礼完毕，膝盖已经酸痛至麻木，走路时差点就要摔在地上，幸好她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要不然若是摔了回去又要受许多背后有的没的的小话了。

周围的宫女内监是不会来扶她的，她知道，他们巴不得自己早点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宫城。

慕清扶着宫墙要走回云梦阁。母妃今天身子不舒服便提早回去了，素泠那丫头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是冬天，大雪纷飞。慕清打了个喷嚏，裹了裹身上的宫缎软绵镶毛斗篷。这是母妃亲手为她做的。

歇了歇脚正打算继续走，忽然感觉到后背一凉，伴随而来的冲力让她打了个趔趄。刚回过头，一个雪球毫不留情地向她冲来，来不及躲闪，被砸了一脸雪。

冷风中传来男童稚气未脱的声音：“你这个扫把星！害死了大哥，一干乳母奴才奴婢还不算，现在还克死了母后！你这个妖孽，我要是你，我就自己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死了，免得拖累其他人！”

慕清擦掉脸上的雪。她抬起眼，眼前的这几个人正是她的兄长和姐姐。

“十三弟，你不必与她这种扫把星多废话，小心也沾染上这晦气。”

一旁的少女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虽然在服丧期间，一袭缟素却丝毫没有掩盖她光彩照人的容颜。她的笑容轻蔑而不屑，还有着一丝厌恶，眼神亦是，仿佛是看着壁橱中一只肮脏弱小的老鼠。

当然，身为当今圣上最喜欢的公主的她，是没有见到壁橱中的老鼠的机会的。不过，慕清相信，如果见到了，她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或许还会有一丝恐惧什么的然后尖叫着喊人。

那么说来，自己是不是连老鼠都不如？

“对啊对啊，听说云梦阁那个狐狸精也生病了呢，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自己的女儿克了。”

另一位公主掩唇轻笑。她是瑶淑妃的小女儿，瑾姣公主慕娴玉。而方才说话的，是她同父同母的姐姐，瑶淑妃的另一个女儿，瑾仪公主慕华卿。

“那种贱人，这世上啊，死一个少一个。看一眼啊，都会脏了人的眼。”

瑾仪公主炫耀似的拉了拉身上的白色织金软锦兔毛斗篷。她此言一出，旁边的十三皇子慕庄和瑾姣公主纷纷笑了。十三皇子笑得放肆，而瑾姣公主则是抬袖掩唇拼命使自己的笑显得优雅，在慕清的眼中十分娇柔做作。

“父皇特许我穿这织金的斗篷，哪像你，你怕见都没有见过吧！听说，自从你的满月宴过后，父皇就再也没有召幸过你的母妃了！”

话说完，又是爆发出一阵笑声。

慕清咬着嘴唇，墨一般乌黑的双瞳里是氤氲而生的怨念与恨意。瑾仪公主正笑得高兴，忽然感觉到口中一凉，下意识地赶紧吐了出来，才发现慕清往她的嘴里扔了一个雪球。弯了腰咳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雪吐干净，杏仁儿似的双眼瞪得仿佛要鼓出来。

慕清拍了拍身上的雪，就像一只发怒的小兽。

“不许你们轻贱我母妃！”

瑾姣公主看到自己同父同母的皇姐被扔了雪球，没想到慕清居然会出手还击。充满稚气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之前他们几个也经常欺负慕清，只是她从来没有还过手，顶多还两句嘴也是落得个被揍的下场。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雪地上的慕清。

“十三皇兄，你看这个小扫把星居然敢打皇姐！”

“看来今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说着，便有许多个雪球陆续向慕清砸来。慕清抬起手护住脸。她可以容许他们骂她，打她，在父皇面前说她的坏话，但是，她绝不容许他们轻贱她的母妃！

然而，早已想好的狂风暴雨，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猛烈而持久。而是听到了十三皇子和瑾姣公主不约而同的惊讶的声音：“十……十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将袖子拉开一丝缝隙，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声音清亮，不过八岁的身影在慕清的眼中却是如此高大。

“白月怎么了？让你们几个气成这个样子。娴玉，你看你，脸都涨红了。”

瑾姣公主忙抚上自己的脸颊，嗔怪道：“十哥，你又开玩笑戏弄娴玉，哪有这么红。”

慕灼的脸上是温润如玉的笑容，“哪有，你让你华卿姐姐看看，是不是这样。”

瑾姣公主可怜巴巴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瑾仪公主。瑾仪公主抬起袖子拭了拭唇边的雪水，面色平淡。

“十弟误会了，我们几个是在和清闹着玩呢。娴玉，你看，都叫你多穿点衣服，偏爱美。你看，现在脸都冻红了吧？”顿了顿，继续道，“白月？是清的小字吗？”

说着，淡淡扫了一眼慕清，唇边旋即绽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慕清拉着慕灼的袖子，往慕灼的身后躲了躲。慕灼点了点头，“是呢。清字虽好，叫着却未免太过于男儿气。白月这小字虽不这样好听，叫着倒也顺口。”

“是十哥给她取的小字吗？”

一听慕灼说完，瑾姣公主便急急地说道。慕灼只是笑笑。

“我哪能给白月起小字？这是花良人给白月起的。”

一听到是那个自己素来看不上眼的青楼女子给慕清起的，十三皇子的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嘲讽道：“我还说呢。白月这个名字只是多了一个字，变成两个字的而已，还不是像个男儿的名字。哼，自己生不出皇子就偏要把女儿当皇子养。”说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慕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十三弟年轻气盛，十哥你不必在意。”

瑾仪公主浅浅笑道。慕灼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母后刚刚归天，在这里打打闹闹也不是个样子。天气冷了，小心着凉了，都回去吧。”

十三皇子瘪了瘪嘴，转身拂袖而去。瑾仪公主和瑾姣公主福了福身，也都转身回去了。慕灼转过头将慕清从自己身后拉出来，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母后不仅是十三弟的嫡母，也是十三弟的生身母亲。现在，母后归天了，十三弟脾气不好些也是正常，你不要放在心上。”

“十哥多虑了。白月哪会放在心上呢？”

慕清抬起头来，笑道。她的笑容在她单纯无暇的脸上如同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温暖和煦，静静地沁到人的心里。慕灼愣了一愣，随即蹲下来，平视着慕清。慕灼比慕清大五岁，慕清却比他矮着好大一截，慕灼要蹲下来，才能与她一样高。

“行了，在路上站着等会儿冻着了就不好了。走，十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清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去哪儿呀？”

慕灼只是起身，拉着慕清就走，转过头来狡黠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