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老师往椅子上一坐，手突然往桌面上一拍，把桌上的东西震得七零八落。“付小蝶，你倒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看着字老师气得发青的脸，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字老师，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根本就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真的吗？就这么简单吗？”字老师用食指轻轻地叩响桌子，紧紧盯着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最近你和3班的钟子皓走得很近，我本来准备今天考试以后和你谈谈这个问题，没想到你居然先给我闹出这么大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还牵扯到子皓，我必须争辩：“字老师，我和钟子皓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关系，我们是非常纯洁的朋友。”

“纯洁？”字老师干笑了两声，突然问，“付小叶是你的姐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所以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说：“是的。”

“付小蝶，你真是让我失望！”字老师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悲痛表情好像我和付小叶的关系是一件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是绝对绝对不能够激怒班主任的，那样做的话只会把情形越弄越糟。可我实在无法任由她继续用表情这样侮辱我和付小叶。我对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侮辱我们。”

“付小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字老师被彻底激怒了，“我侮辱你们，我怎么敢侮辱你们！你姐姐小小年纪，就把心思全部用在谈恋爱，攀高枝上，就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把学校当成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种连学校领位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学生，我一个小小老师怎么敢侮辱。”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尖酸刻薄的语言，居然是从平时对我很不错的字老师口中说出来的，我当场气得脑内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毕竟是不同的，但现在看来，你们都不愧是你妈的女儿，的的确确是得到了她的真传！”

原来就因为我们是她的女儿，所以早已经被定罪了。我无比愤怒地说：“字老师，你越说越离谱了！你针对的是我，为什么非要把我的家人都扯进来。你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分了！这就是一个老师教育学生的方式吗？”

字老师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说：“付小蝶，你这是什么态度，居然这么跟老师说话！”

“人的尊重是相互的，凭什么我们就必须尊重你们老师，而你们就可以随意辱骂我们。这不公平！”我大声说，“你不问青红皂白，不论事实真相，往我头上扣帽子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够接受你侮辱我的家人。”

说完，我无视整个办公室的惊愕目光，转身冲出了教室。

字老师在后面追着喊：“付小蝶，站住，你给我回来！”

看来，老师当久了，随时说话都是一副命令人的语气。

我在街上一直跑，屈辱的眼泪流了满脸。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去眼泪，命令自己：“付小蝶，不许哭，听到没有，不许哭！你不值得为这种事情掉眼泪！”

可是，我的眼泪还是在不停地往下流。

记忆里那些从门缝里挤出来的争吵，谩骂，那些东西破碎时发出的穿透心脏的声音，全部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拼命用手堵住耳朵还是没有办法隔绝。

我站在马路中央，望着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无助，在这么痛苦的时刻，我居然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居然没有地方可以让我躲起来疗伤。

下雨了，天空居然在这一刻飘起了细雨。外婆，是你在天上为我哭泣吗？如果是，你能不能够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付小蝶！你这样太危险了。跟我走！”

我被一只有力的手拖回了人行道。我抬起泪眼，看到的竟然是詹翔。我还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他就劈头盖脸地开始训我：“你耍性子耍得也太个性了吧，你不知道刚才那种情况有多危险吗？”

我傻傻地望着他的脸庞继续流泪。

他住了口。

他静静地望着我，然后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附近一家KTV。他开了包房，放响了音乐，最后把我塞了进去，然后他站在门口对我说：“想哭就大哭一场，没有人会听见。”

说完，他就带上了门。

从见面到现在，他没有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我奇异地得到了安慰，心里所有的坚持和防线都瓦解，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于是，我真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尽浑身力气地大哭了一场。

我终于哭累了，站起来拉开门，看到他就站在不远处的窗子旁，默默地望着深沉的夜空。

我走过去，站到他的身旁。

他仍旧望着前面那片漆黑，说：“我不会安慰人，你有什么需要就开口，只要我能够办到的，我一定努力替你办到。”

我摇摇头说：“我只请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付小叶。”

他点头说：“好！”

我再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沿着公路一路寻找你到这里。”

我没有再接着问，依他的本事要知道刚才发生的事的的确确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说：“我累了，想回家。”

“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们再没有了交谈。一直到回到我的楼下，我们互道了声再见，然后我上楼，他离开。

我一面上楼一面静听他的车子呼啸离开的声音。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这种惆怅远远超过了儿时梦寐以求的洋娃娃无法买到手，只能在玻璃橱窗外偷看几眼的遗憾，这种惆怅像是吃了一颗没有成熟的橄榄，酸、涩，而且苦。

我开了门，没有回房间，而是在外婆的床上睡了一晚。我侧身躺在床上，望着那盆兰花，默默地告诉自己：付小蝶，无论你愿不愿意，无论你委不委屈，你都必须让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恶化下去。

我知道每天早上全校的教师都会提前半小时进校园，所以次日一早，我就到办公室找字老师。办公室里很热闹，不少老师围着字老师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我敲了敲门板，径直走进去，一直走到字老师的面前，站定。

办公室里骤然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我。我毕恭毕敬地朝字老师鞠了个躬，认真地说：“老师，对不起，昨天是我态度不对，我不应该顶撞你，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字老师对我的道歉表现出意外，但她很快就收起讶异的神色，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漫步在清晨寂静的校园里，空气是如此清新，还有着淡淡的树木的气息。我稍稍落后班主任小半步，跟着她慢慢地走在鹅卵石小路上。

我们走到一张石桌前，字老师指了指石凳，说：“坐吧。”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字老师看着我，笑了笑，说：“小蝶，首先老师也应该为昨天的行为向你道歉，当时老师气在头上，确实说得过分了些，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老师一直都很喜欢你，还记得王一妃刚来时你们就起摩擦那次吗？班上同学都说我在偏袒你，我也承认确实有在偏袒你。你是我教了这么多年书遇到的最聪明最有潜质的学生，我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所以当看到黑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我才会那么生气，才会有一种母亲般的痛心，我真怕你受你姐姐的影响，荒废了学业，到最后才后悔莫及。”

我保持高度的缄默专注地听着，不发表任何言论，更不去反驳。在成人的世界里，他们总认为只有这样苦口婆心的规劝才是为我们好，认为我们只有按照他们规划好的路去走才不会在人生的道路上跌得鼻青脸肿。这就是代沟，我们无可回避。

“小蝶啊，你和你姐姐不一样，你是有美好前途的，千万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了你。”字老师越发的语重心长。

我忙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说：“我知道了，我会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叮嘱放在心上。”

“好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回教室准备上课吧！”字老师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绽放出一个甜美乖巧的笑容，说：“老师，那个……我和钟子皓确实只是普通朋友，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学期期末考试一定还是全级第一。你看这样子够不够说明问题？！”

字老师笑着点点头说：“好，这算是你自己给我立下的军令状，可不能够马虎。”

“知道了。”我再次感激的鞠躬，“谢谢你。”

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轻轻易易地就解决了，真是令我万分意外。想到昨晚我还在那里不停地打着腹稿，唯恐事情会没办法解决，想想都令我自己发笑。

我一身轻松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却在台阶前遇到了子皓。他挡在我的前面，急切地问：“小蝶，怎么样？你会不会受处分？”

我笑着对他说：“都解决了，不用担心。”

“解决了？”子皓难以相信地反问，“怎么解决的？”

我点头说：“是的，都解决了。我跟班主任道了歉，对她立下军令状，这学期末还要稳拿全级第一。”

“就这么简单？”子皓觉得不可思议。

“这都是托我平时刻苦学习的福。”我对他眨眨眼睛。

“只怕，没这么简单吧！”詹翔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两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靠近我们。

子皓看看我，然后注视着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詹翔的注意力只在我的身上：“你以为这件事只涉及到你和你们班主任这么简单吗？学校那边绝对不会这么草草了事，学生胆敢和老师顶撞，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原则问题，事关学校的声威。只怕是你们想就此息事，他们也不肯。”

他的话犹如给我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凉意顿生。

子皓一听急了：“那要怎么办？”

“交给我，我来想办法。”詹翔把一张纸交到我手中，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

一路上，我把那张纸攥得紧紧的，生怕它会像一块冰那样在我的手中融化掉。

子皓一直陪我走到教室门口。是的，如果我心虚的话是应该避嫌的，可是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活得坦坦荡荡，这样就足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宽恕！

“喔唷。”王一妃靠在门口，“小夫妻秀恩爱呢，这么难舍难分，如胶似漆。”

“王一妃，”子皓气愤地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担心子皓和她在这关键时刻起冲突，赶紧暗中把那张纸塞进书包，及时拉住子皓的衣角，压低声音说：“子皓，不要生事，到时候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对啊，对啊，你们最好是闹得天下无人不知才过瘾，让大家都来看看你们这对金童玉女有多甜蜜！”王一妃竟然还是听到了我的话，在那儿挤眉弄眼地说。

“你……”子皓捏紧拳头逼上前了一步。

“子皓！”我死死地拉住他，“算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冲动，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怎么？还想要挑战吗？钟子皓，我说过，你——”王一妃伸出一根手指在子皓的眼前晃了晃，鄙夷地接着说：“不是我的对手。”

“好啊，那就试一试啊！”子皓不服气地边嚷边挥动拳头。

照这种情形下去，很快就会惊动学校领位。我连拖带拽地把子皓拉到他们班教室门口，再下死劲儿将他推进去，这才手叉着腰，黑着脸，对着他吼：“钟子皓，今天你只要敢走出这道门半步，我们之间就玩完了！”

吼完这句，铃声就响了。我一甩头，疾步走回教室。

王一妃在她的座位上朝我别有深意地笑着。我刻意低下头，第一次没有和她正面交锋。我回避，我胆怯，是因为我的弱点已经暴露无遗。现在我必须忍气吞声，才能够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却没有勇气把它摊开。犹豫片刻，我将它又塞回书包里。

我刚把书包放进抽屉，字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把我叫到楼下，愁容满面的脸早已说明了所有问题。看来真被詹翔给说中了，我的心马上凉了大半截。

果然，字老师略微清了清嗓后开口了：“小蝶，这个……这个……”

我不想看到字老师这样子为难，干脆主动替她说下去：“老师，是不是学校方面对我有什么处分？”

“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反复跟领位说过，你已经主动跟我道过谦，况且在昨天的事情上，我作为你的班主任，言辞确实过激，我应该负更大的责任。但是这件事在学校已经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为了防止舆论继续扩散，及时阻止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所以学校可能会做出一些必要的处理。小蝶，你放心，老师会尽力让学校从轻处理。”字老师柔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小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现在，你先去校长室，校长要和你谈谈。”

“好的，我这就去。”

我转身朝校长室的方向走。字老师突然叫住我：“付小蝶，千万千万不能再和校长顶撞，记住了没有？”

我努力微笑：“记住了。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

校长自然免不了一顿软硬兼施晓以利害的批评，然后才告知我，学校的最后决定是记过处分，同时让我在下星期的校会上做检讨，以儆效尤。

从校长室出来，我慢慢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下课了，不少学生从我身旁走过。

我低着头回想起昨天的一幕，不由在心里苦笑，这大概就是冲动的惩罚吧！

“就是她呀！”

“真是看不出来，她胆子这么大。”

“她姐姐是什么人，詹翔是什么人，这叫狗仗人势。”

“也对，原来她平时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跟她姐就是一路货色。”

“什么货色？”

“骚货嘛！”

我抬起头凶巴巴地望过去，那群八婆在我杀人的目光中马上噤声了，也许她们忌惮的并不是我，而是她们口中跟我有关系的某些人。

“走了，走了！”

她们匆匆忙忙地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仰脸望着头顶上浓密的绿叶，心里一片怅茫和忧伤。太阳已经穿透了云层，完全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娃娃，不安于被束缚，急于奔向那广阔的原野去撒欢似的，迫不及待地甩开了父母的手。

一个早上，我都在竭力忍耐。虽然每一个人都在我的身后指指点点，挖苦讽刺，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拼命忍耐的是心里那种可怕的空洞，似乎灵魂出窍般的空虚和无助。